他和他爹的關係起起伏伏,一開始的緊張和衝突,到後來的平和交心,這些年經歷了無數是是非非,家人又相繼離開,當年輝煌的李家,到現在人丁蕭條,門口冷清,到此刻也終於要歸於平靜了。
馳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換。
他的窗戶前再也不會出現這道熟悉的身形了。
屋內,江芸芸和李東陽師兄妹兩人相對無言地對視著,其實說是師兄妹,偏兩人的年紀卻也能做父女了,李東陽過了年就六十有九了,江芸芸也不過三十四歲,她甚至比李兆先還要小上幾歲。
「我曾有過三子三女,如今只剩下徵伯一人,如今他的膝下也無子嗣。」李東陽神色寂寥,「天不佑李家。」
江芸芸安慰著:「兒孫自有兒孫福,師兄不必擔憂。」
她想了想,低聲保證道:「我會照顧好徵伯的,就像當年師兄照顧我一樣。」
李東陽笑了起來,眼中含淚地看向江芸芸:「這是我的私心。」
李家就剩下一個被他恩蔭到中書舍人的李兆先,他考不上科舉,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一眼望到頭了,但他又不幸出生在李東陽膝下,和江其歸牢牢綁定在一起,就註定要和江其歸一樣飽受風雲磨鍊。
若是沒有內閣閣老江芸的庇護,他的下場大抵要歷經千辛,甚至歸於塵煙,不得善終。
這樣太苦了,他捨不得,捨不得自己艱難養大的孩子要經歷如此殘酷的政治風雲。
「是人就有私心。」江芸芸也跟著滿含熱淚,認真安慰道,「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深遠。你為他顧其周全,乃是人之常情。」
李東陽看著頭頂床帷上的花紋,半晌之後才說道:「趙太后送嫁燕後希望其子孫相繼為王。」
江芸芸安靜聽著。
江芸的未來註定不能後退,她後面已經站滿了無數人,他們受江芸庇護,得江芸恩惠,已經是一條戰船上的人,一旦江芸倒下,必將牽連出震驚世人的血案。
這一點,人人皆知,但又人人心照不宣。
李東陽不得不在臨終前,再一次提醒著自己的師妹。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守金玉之重,而況人臣。」年邁的人艱難側首,渾濁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面前過分年輕的大明肱骨之臣,一顆心也跟著不安起來。
當年他的老師臨終前,對著江芸的未來是如此痛苦難過,他雖然痛哭流涕,卻並不能理解。
畢竟人只要還活著,嘴裡也只是念叨著『兒孫自有兒孫福』,可現在,他們一個個都走了,他們的兒孫便是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這世上的每一條路都充滿荊棘,他的兒子,他的師妹,他再也照看不到了。
那一日他聽聞江芸闖入火場去救人時,藏匿多年的滿腹心思瞬間被激化,一顆心直勾勾地往下掉去。
他擔心江芸的安全,擔心陛下的態度,更擔心江芸是不是要自毀。
他的師妹,他縱然有千多萬多的不解,可不論是誰看到她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那些質疑和曲解都會消散。
到最後,他只能握著江芸的手如是說道:「少年心思當浮雲,可你是芸草,當慎終如始,則無敗事。」
他用盡所有力氣,緊緊握著江芸芸的手,目眥盡裂,緊緊盯著面前的年輕人看:「其歸,我行四方,以日以年,你當如蕎麥,如芸草才是。」
江芸芸哽咽應下:「我知道的,師兄,我知道的。」
李東陽滿眼含淚,看著她的眼淚卻突然笑了起來:「我知道的,你一向最有主意,往前走……少年心思與你何干,我只想看看你……江其歸,如何名留青史。」
江芸芸怔怔地看著他,眼中的熱淚瞬間流了下來。
她江其歸如何有幸,能在這個遇到這樣的老師和師兄,至誠至熱。
「這一路這麼辛苦……」李東陽重重躺回枕上,喘著粗氣,眼睛微微合上,口氣輕浮縹緲,「別辜負你自己。」
江芸芸再也忍不住,伏在他手邊,緊緊握著他的手,放聲大哭起來。
—— ——
正德十一年的春節,整個李家度日如年,江芸芸也閉門謝客,不再見人,兩個小孩因為張道長不在家,擔起了家裡打掃的重任,一個個也不說話了,只是眼神交流著,樂山也看著不再擁擠的飯桌,突然來了句:「人越來越少了。」
幸好,李東陽到底是熬過了春節,在大年初三溘然長逝。
朝廷對於這位歷經三代的閣老給予極大的體面,只是在給諡號的時候頗有爭議。
「為何不給文正?」江芸芸敏銳抬頭問道。
外面的人不少人都認為應該給『文正』的諡號,以褒獎他這些年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