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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黎小公子覺得他的字是過不了黎公那一關的?」
江蒼寫好一篇策論,正閉眼小憩,手指慢條斯理地撥弄著琉璃念珠。
他每日要學到人定,整個院子也因此燈火通明,宛若白晝,可即便這樣,他每次讀好書,還是覺得眼睛格外酸疼。
晨墨用滾燙的毛巾浸染了中藥汁水,小心翼翼地覆在他的眼睛上,手指按照大夫說的辦法,輕輕按著他的穴位。
「是,那字確實不太行,一筆一划,筆直死板,哪裡比得上大公子當年剛練字時的靈氣。」晚毫站在下面,低眉順眼說道。
屋內沉默了半晌。
燭火被不知從哪裡飄進來的風吹得晃動了一下,照得江蒼本就蒼白消瘦的臉頰也跟著明暗閃爍著。
「黎小公子為何如此斷定?」不知道過了多久,江蒼波瀾不驚地繼續問道。
晚毫悄悄看了一眼大公子,琢磨不出他到底想要聽什麼,便只是含糊說道:「大概是這個字真的不太好看,大公子昨日不是也說這字宛若稚子提筆難登大雅之堂嗎。」
江蒼嘴角微微勾起,譏笑道:「你把下午的對話仔仔細細重複一遍。」
晚毫覺得大公子有點小題大做,便偷偷看了一眼晨墨。
兩個小廝中,晨墨是大夫人親自挑選的,如今已經十八了,一直是大公子院子裡的主事人。
見晨墨點頭,便將下午偷聽到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
說完後口乾舌燥,偏大公子並無太大的反應。
他自那場大病之後,情緒一直很少起伏,沉默寡言,此刻只能聽到琉璃念珠輕微的波動聲。
華貴的琉璃輕輕碰撞著,成了此刻唯一的動靜。
晚毫莫名心慌,忍不住抬眸去看大公子,卻看到大公子不知何時已經摘了毛巾,正沉默地看著他。
那雙肖像夫人的細眉微微蹙起,黝黑的瞳仁便顯出幾分凌厲。
晚毫嚇得跪在地上。
這一聲動靜反而驚醒了江蒼。
「黎公的標準?」他低喃著,驀得輕笑一聲,「原來是這樣。」
江芸芸此刻也正坐在台階下,思考著歸家前,黎循傳最後不經意問出的那個問題。
——黎公對她到底是什麼標準。
作為一個教育過無數子弟,經驗豐富的老師,他自然知道按照江芸芸無師自學的寫字水平,肯定是寫不出他想要的東西,更達不到他要的水平。
她既非天才,幼年有識,又非年少苦讀,早早啟蒙,她就像一塊突然冒出來的石頭,得了一點教化,稱得上一點認真勤奮,可這樣的人在這個士農工商,讀書為先的朝代從來不缺。
一開始,江芸芸一直害怕黎公是不是根本不想收她,所以想找個藉口把她打發走。
哪有比一個文盲自學更折磨人的事情,她不識字不會拿筆,沒法完成他的功課,若非她是江芸芸,沒有前世十來年的讀書經驗,想來早早就放棄了。
可那日雨日送她歸家時,她又恍惚察覺到黎公並非這樣扭捏之人,他若是真的不想收,那定然是斷然拒絕的。
那他一定也是動了收徒的心思,礙於緣由並未直接應下,也許那個心思還差一點契機,才能像星星之火一樣徹底燒了起來。
所以他布置了這個功課。
江芸芸借著夜風,注視著漆黑的院子,竹林借著稀薄的夜色,枝葉倒映在牆面上,微風掠過,就好似飄忽的爪牙。
江渝膽子小,被嚇過好幾次,這些年一直跟著陳墨荷一起睡。
小院每月的燭火都是限額的,一個月才十根,周笙十分節省,平日都捨不得用,只有她要讀書的時候,才會點起一根,後來又覺得暗,點起了兩根,尤是如此,還覺得會傷了眼睛。
江芸芸自從會背三字經後,就再也沒有點過蠟燭,每日坐在夜風中來來回回背了幾遍,又用竹枝在地上把自己記不住的字摸黑寫了幾遍,最後在夜色中放空片刻,便回去睡覺。
——夜晚看書傷眼睛。
她是這樣安慰周笙的。
今日她做好工作,卻沒有回去入睡,只是一個人坐在台階下,借著夜色的寂靜,反反覆覆剖析著黎淳給她的問題。
——他到底要什麼?
——或者,他到底要江芸芸給他什麼?
若是他真的交上了這篇三字經,是黎淳想要的嗎?
一篇一筆一划,沒有筆鋒,沒有筋骨,字跡死板呆滯的三字經。
它的內容肯定是對的,它的筆畫也一定正確,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那個字,可這已經是從未讀書過的江芸能給出的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