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生命們幾乎不會去「潘多拉號」的研究中心,法爾教授也不例外。
「沒有,防護服也實驗失敗了,」說起這個,黎漸川也不由情緒低沉,「研究中心在設計新的方案。」
法爾教授道:「所以,這還不夠清晰明了嗎?」
「不管這場投票的結果是什麼,未來的結果都是不會改變的,至少在你我可以觀察到的時間長度里不會。你可以關心這場投票,卻不該關心這場投票的結果,那是沒有意義的,黎。」
「選擇本身就是意義。」黎漸川皺眉。
法爾教授搖頭:「選擇不代表就會有結果。有結果的選擇才有意義,有結果的選擇才是有權力的選擇。沒有結果的,沒有意義,只是一些蠢蛋可笑的意氣。這對人類的進化沒有任何幫助,只是對能量的無用消耗。」
黎漸川道:「既然您認為沒有意義,那為什麼還要來觀測這場活動?」
法爾教授道:「沒有意義的是結果,而不是這場活動。觀之前人類的會議有感,我最近打算去研究一點新東西,比如人性對人類的生存是否有益、去除人性是否才能令人類實現真正的進化等。」
「這場投票就是我研究的切入點之一。」
「它展現出的人性非常簡單,就像顯微鏡下扁平的單細胞生物——也非常複雜,至少是三十萬字的論文都無法分析清楚的。」
「我以前從來沒有進行過這方面的研究,我對這種抽象的、主觀的東西不感興趣,但現在……也許宇宙的底色就是抽象的、主觀的,而非具象的、客觀的?甚至,它或許都不是物質的?」
黎漸川聽得有點頭大。
儘管法爾教授與他們交流已經不會再動不動就是這個物質、那個能量,這個定律、那個猜想,又或者什麼亞原子粒子、氫氦分子雲,什麼態射、滿射之類的了,但很多時候他依然聽不太懂法爾教授的話。
或者說,聽得懂,但不清楚更深層次的意思和關聯。
這往往比完全聽不懂還令人惱火。
「所以說,」黎漸川把話茬兒拉回來,「假如拋去信號生命的立場,您仍是升維派。」
「這個『仍』用得很好,」法爾教授的信號非常平穩,「所有信號生命都是天然的升維派。但假如拋去這種天然的立場,以前的我也仍然會更支持升維。」
「你這些天泡在研究中心,應該也已經發現了。」
他道:「研究人員里很少有人徹底反對升維,大多數人都更支持升維。相反,更多反對升維,而支持升維的,都是會議室里那些政治動物。我們是不同的。政治更需要規則,而科學更需要探索。」
「未知,對我們來說是未來,對他們而言卻是恐怖。」
「『我們是食不果腹的成年孟加拉老虎,在籠子裡來回踱步,對前後左右的每一寸空間都了如指掌。我們進化成了囚徒,一旦我們當中有人成功逃脫、獲得自由,我們便到處司找牆壁、尋找天花板。我們渴望回到室內,渴望回到時間中。我們四處尋找籠子。我們奮力探求規則。』——一位華裔作家寫過這樣一段話,用來形容會議室里的政治動物們恰恰好。」
「當然,它也可以用來形容大部分人類。人類是天生的社會化、政治化動物。這是很多人類自己或許都察覺不到的。」
黎漸川已經明白:「即使不是信號生命,您也有您的立場。」
「是的,」法爾教授道,「你為什麼不繼續問了?問我假如再拋去研究人員這一立場,拋去那些社會化、政治化的干擾,拋去一切後天的因素,以一個完全純粹的、普通人類的身份,會是什麼選擇?」
拋去一切?
黎漸川擬態的面容微怔。
法爾教授道:「人類褪去一切冗雜,完全地歸回本質,還需要考慮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
「生存。」黎漸川道。
「沒錯,生存,」法爾教授情緒微揚,「那麼,為了更好的生存,我現在應該做出什麼的選擇?」
「還是升維。」
法爾教授直接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我們必須要承認,我們對宇宙的了解確實很少,也很局限,甚至偏頗。用你們東方的一個成語來說,過去我們對宇宙的研究就是坐井觀天。」
「而現在,『潘多拉號』被迫跳出了這口井。」
「井外充滿了未知。為了在這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升維是我們最好,甚至唯一的選擇。錯過這個機會,我們一定會後悔的。人類太過脆弱,這樣的迷航漂泊,他們或許可以安穩一段時間,但絕對無法永久安穩。」
說完,法爾教授忽然道:「雖然你從來沒有說過,但你其實是反對升維的,對吧,黎?」
「能說說原因嗎?」
他壓制了許多的視線投來。
黎漸川同法爾教授對視著,卻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的問題。因為他也說不清他到底為什麼反對。
「是一種……潛意識裡的不安,直覺上的……反感?」他搜腸刮肚地組織著語言,「我也不知道。」
「很奇妙的想法,」法爾教授道,「這也許和你誕生時沒有磨滅過的人類意識有關。」
「之前你也旁觀了,所有信號生命,包括我,和最近那些新生兒,在升維異變的過程中都會被磨滅人類意識,重新塑造,只有你是例外。這很不尋常。可惜你還不太信任我,我是真的很想研究一下……」
黎漸川看著法爾教授研究天體碎片的操作,下意識打了個寒顫,移動空間,飄遠了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