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盛夏,首都熱得嚇人,伏定山卻清涼。
盧翔一路沿湖走過來,眼見荷風共舉,游魚暢意,一身的汗也被吹乾不少,心情不由也愜意舒爽起來。
但這愜意舒爽並沒有持續太久,一想到待會兒要和寧准聊的事,他就只剩滿心煩躁,心情比這頭頂烈日還要焦灼。
「真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擰眉自語,手指捏著紙巾,囫圇地擦著臉上的汗:「弄來弄去都是欺負人,也不該罵,但真是忍不住……」
「老盧?」
一道男聲突然響起。
盧翔嚇了一跳,匆忙回頭,正對上一雙幽秘難測的桃花眼。
「瞎嘀咕什麼呢?」寧准面上掛著溫和熟稔的笑,眸底的情緒卻不滿反稀,「只知道悶頭走,喊了你兩三聲都沒反應。」
「沒事沒事,」盧翔笑了笑,狂跳了兩下的心臟慢慢穩住,「想工作上的問題呢。」
他瞧見寧準的打扮和來的方向,順勢把話題轉開:「寧博士這是在飯後散步?」
「對,」寧准似乎沒有在意盧翔的走神,「走吧,外頭太熱了,進去坐坐,給你泡壺茶。」
盧翔當然不會拒絕。
他也是這裡的常客。
自打寧准住進這間療養院,固定時間來看他的就只有三五個人,盧翔是其中之一,只是來的頻率算不上高。
寧准院裡有個比外頭的大湖稍小一點的小湖,沒栽荷花,只飄著零星幾朵睡蓮,也沒養魚,空蕩蕩的一大片。小湖邊有個小竹亭,非常適合乘涼,寧准提著茶壺過來,引盧翔坐下。
盧翔瞧見兩箱沒拆封的水果,好奇道:「裴所長來過了?」
時令的瓜果蔬菜,都是裴慧笙愛送。
「是周師姐,」寧准倒了杯茶,遞給盧翔,「老師最近身體不好,腰疼得路都走不了多少,要來,我沒讓。我這裡又沒什麼事,總過來幹什麼,車一開就是兩三個小時,太遠。」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盧翔笑道,「裴所長是放心不下你。」
說著,盧翔又道:「周副所長過來看了你最近的檢查報告嗎?沒什麼問題吧?」
「老樣子。」寧准道。
他倒了三杯茶,遞給盧翔一杯,他自己也捧了一杯,慢慢啜著,另外一杯則放在桌子的另一邊,像是為這裡並不存在的第三個人準備的,盧翔也默契地沒有去碰,只是一眼瞥到,仍是難免心口一沉。
還真是老樣子。
看似早就接受了愛人與朋友的離世,可半年過去,三餐依然要做兩份,茶水依然要擺兩杯。
檢查報告上的數值平穩,但實際一切當真平穩嗎?
盧翔不這麼覺得。
他慢吞吞飲了杯茶,又琢磨了一陣,才開口道:「仔細算算,老黎父母的忌日也快要到了,往年他沒空的時候,都是我們誰代他去,今年你要去嗎,寧博士?」
話語出口,盧翔隔著沁涼的微風,小心地觀察著寧準的神色。
他們從不避諱在寧准面前提起黎漸川,但除去最終之戰剛結束的那段日子,他們再沒有把黎漸川這個名字和死亡之類的字眼擺放在同一句話里過,即使那並非是在講黎漸川的死亡。
意外,而又不意外地,寧准並沒有對這句話產生什麼明顯的反應,他似乎只把這當成了一個平常的詢問,於是便以平常的神色,非常平常地回答了:「去,當然去。」
「他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不提,我也是打算去的。還有我奶奶的忌日,隔得不遠,也得去。」
他說著,彎起唇角:「說起來,我們在那場最終之戰前還給彼此留過遺言,想著總有一個能活著出去,繼承一對父母和一個奶奶。當然,都能活著的話是最好,要是都死了,也沒關係,反正死都死了,地下作伴了,也不講究那些了。」
「我們預測的就是,活一個的概率最大,活兩個三個的概率最小,全軍覆沒占中間。」
「當時那種情況下,這預測還算樂觀吧?」
他問盧翔。
盧翔苦笑:「算……說實在的,當時岡仁波齊被攻破大半,你們又全部失聯,我們對最後的結果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只是大傢伙兒還憋著一口勁兒,不肯放棄,所以才堅持到了援軍到來,你們獲勝,形勢逆轉……」
「不是我們獲勝,」寧准打斷了他,「是我。」
那雙桃花眼抬起,沉著寂靜的水。
「他們死在了那裡,」他說,「只有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