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七郎繼續道:「其實不止是蘇氏,各大世家同氣連枝,皆是如此。南方多年無有戰事,各門閥糧倉中的米谷陳積數十年,幾乎快要腐爛敗壞,卻始終無人漕運糧食以濟京口。他們寧願將糧食留給倉中碩鼠,也不願救濟災民,社稷敗壞,此亦為其一因也。」
蘇蘊宜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壓低聲音道:「你怎麼敢議論朝政?!」
裴七郎微笑反問:「我為何不敢?」
蘇蘊宜皺了皺秀眉,「魏太傅權勢滔天,他不喜世家子弟議政,但凡有奪其權柄之嫌者,盡皆死於非命,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此事。」
裴七郎道:「卿卿既懼魏氏權柄,為何當日曲水流觴,你卻敢當眾提議募流民以建府兵?」
「我與你自不一樣。」蘇蘊宜詫異地看他一眼,「我是女子,魏太傅豈會忌憚女子奪權?」
「倒也未必。」裴七郎道:「古有婦好,近有鄧綏,皆巾幗也,能掌天下一時。卿卿果敢多謀,未必便遜色於先人。」
此言便如石頭擲於湖心,驟起波瀾。蘇蘊宜猛然扭頭看他,卻見裴七郎仍舊是那副笑眼盈盈、漫不經心的模樣,仿佛方才所言不過隨口一說,心頭莫名微黯,嘴上嗤聲道:「你若再拿我玩笑,小心我將你議論朝政之事散播出去,教魏氏門人給你一番苦頭吃。」
誰料裴七郎卻淡淡道:「縱使天下人人皆懼魏桓,我不懼,亦不能懼。」說罷,他徑直往假山下走去,又回身朝蘇蘊宜伸出手,蘇蘊宜掂量了一下這假山的高度和自己孱弱的體格,終是沒有強撐,將手遞給裴七郎,由他牽著走回平地。
倚桐守在下面,看見自家女郎終於全須全尾地回來,暗暗鬆了口氣,連忙迎上去攙扶蘇蘊宜。裴七郎適時鬆手,對著蘇蘊
宜道:「卿卿,來日再會。」
「誰要跟你再……」蘇蘊宜轉身,卻見身後空蕩蕩一片,裴七郎的身影已消失在闌珊夜色中。
走便走罷。
蘇蘊宜無所謂地想。
隨著時日漸熱,之前接踵而來的各種煩心事仿佛也隨著初春的冰雪一齊消融在日光下。
蘇蘊宜難得來了興致,叫人將自己的書桌搬到院中,於描金箋上提筆細細寫字,正入神時,院外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陣少女們懊惱的叫嚷聲,隨即一隻紙鳶搖搖晃晃地朝蘇蘊宜飄搖墜落,正好掉在她手邊。
蘇蘊宜手一頓,一筆寫錯,這張價值不菲的描金箋頓時報廢。
「倚桐,」蘇蘊宜有些不悅地將筆重重擱在白玉雕山筆架上,「去看看外面是什麼人在喧鬧。」
「女郎,外面是長女郎和七女郎帶著侍婢在放紙鳶,七女郎還叫您把紙鳶親自給她們送還過去。」倚桐的聲音很快響起。
蘇蘊宜勾唇冷哼一聲,捉起毛筆就在手邊這隻精緻斑斕的紙鳶上胡亂塗畫,等到這隻紙鳶徹底毀容,才將它又遞給倚桐,「你拿去送給蘇蘊賢。」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院子外面就蘇七女暴跳如雷的叫聲——「蘇蘊宜!你給我出來!」
蘇七女舉著那隻紙鳶氣勢洶洶地衝進了蘇蘊宜的院子,身後跟著一臉淡漠傲然的蘇長女和一眾同樣驕矜自傲的侍婢們。
人多勢眾加之有嫡姊撐腰,蘇七女自覺此番必定能壓蘇蘊宜一頭,當即重重一掌將那紙鳶拍在蘇蘊宜的書桌上,「你為何毀了我的紙鳶?!」
蘇蘊宜似才知道一般,吃驚地掩了掩嘴,「呀,這紙鳶竟是七妹妹的嗎?抱歉抱歉,方才它突然從半空掉到我手邊,我那時恰好在寫字,一不小心筆就掉了上去……你來是想聽我這樣說嗎?」
蘇蘊宜抱臂冷笑,「你我相看相厭,這是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你的紙鳶掉進我的院裡驚了我的字,我沒找你的麻煩就不錯了,你卻臉大如斗,開口讓我親自送回,我不給你幾分顏色看看,我這院子怕是都要隨了你蘇蘊賢的名字了。」
「你!」蘇七女只當蘇蘊宜此番還會如往常那般裝柔弱、扮無辜,她一早就和阿姊商議好了對策,只等著蘇蘊宜往她們的坑裡跳,誰知蘇蘊宜竟一改往昔,連窗戶紙都不留了,一指頭將兩邊的齟齬戳破,擺到明面上。
這一下,除了直接上手,蘇七女倒真一時想不出別的法子應對。
可若真動手,蘇蘊宜必然哭到陳夫人面前,屆時她再一哭二暈三柔弱,那繼母陳氏又素來是個偏心眼子,聽說自己為了個紙鳶就毆打五姊,定要加以懲戒。
看到蘇七女恨得牙根痒痒卻又啞口無言的模樣,蘇蘊宜心中悻悻,卻並無多少得勝之喜。
往日她慣常同姊妹爭鬥,也善於此類爭鬥,斗贏了難免沾沾自喜。可如今不知為何,卻覺莫名失意。
蘇蘊宜突兀想到——在裴七郎乃至長兄蘇治等人看來,她同蘊華、蘊賢等內宅女眷間的撕咬拉扯,或許如蟋蟀互斗一般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