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還有列祖列宗,都是最愛你之人,你歡喜,他們更是歡喜。至於親族,我都點頭了,他們作何想法,於你又有何打緊?」
兄長這一番話不長,然而,卻如一陣清風,剎那便將籠罩在裴世瑜心頭多日的陰雲一掃而光。
他徹底吁出口氣,起身鄭重拜謝。
裴世瑛將人扶起,笑道:「你要娶妻,此為你人生大事。為兄領你回趟祖地,去祭掃告拜一番。這也是我裴家子弟當有的孝節。」
裴世瑜自然無所不應。當天,裴世瑛將手頭之事交待了一下,兄弟出城,往祖地而去。
裴家祖籍距太原府不遠,幾百里地,兄弟領著一隊隨從縱馬疾馳,路上稍作歇息,次日便順利抵達。
裴家的歷代先祖,無論生前官居何職,是秉軸政事的朝宰,還是征戰守關的武將,待到年老,不約而同,多會思歸,且重視家風,教導子弟同心合力,輕易不分宅散居,代代相傳,開枝散葉,祖屋也就越建越大,歷經數百年,沿傳至今,始終未廢。就連前些年被孫榮侵占之時,也是幸得當地民眾保護,並未遭到徹底毀損。裴世瑛更是個記念祖先的人,幾年前奪回河東後,將祖屋連同附近的冢地都一併整修過,故如今這座百年大宅的主體看去雖然依舊老舊,但也能夠住人。
兄弟的同代以及上代族親,如今則多散在各地各行其職,祖地無人常住,只有一對裴家的老僕夫婦在此看守,將房屋院落收拾得很是乾淨。兄弟到後,稍作整休,裴世瑛領著世瑜來到冢地。此地距離祖屋不遠,位於一處僻靜的山坳之下,裴家的歷代先祖,多長眠於此,墳塋也很簡單,立一石碑,記載名號與生卒之年,有豐功者,至多再立一墓志銘而已。唯有伴在烈祖父母旁的那座馬冢,倒是修得極是氣派,如巨帽覆地,冢前不但有碑文,環繞冢身一圈,還雕刻著滿滿的石畫。據說這是烈祖母親筆所繪,由石匠雕刻而成。畫面展示的是主人坐騎生前冒著槍林箭雨在戰場上奔馳的英姿,揚蹄疾奔,昂首甩尾。這石畫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風吹雨打,然而壁上駿馬卻依然極是威武。
裴世瑜幼年曾跟兄長來過幾回,當時別人忙著祭掃,他總是趁人不留意,爬到馬冢頂端去玩。記憶里的馬冢高聳無比,他總要費極大的勁,才能勉強爬上,然而如今,時隔多年再來,他已高過馬冢,而冢畫石縫的間隙里,也爬滿青苔。
此情此景,難免叫人心生感慨。
裴世瑜這一次自然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分心。他懷著虔敬,跟著兄長,從尚未湮滅的歷代先祖碑起,一一祭拜。全部完畢,對於他最為崇敬的傳奇的烈祖父和烈祖母,更是滿懷敬重,特意迴轉,再次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叩首過後,便在心裡默默祝禱,睜開眼,看見兄長就站在一旁,含笑看著自己,未免怕他問自己方才祝禱什麼。
好在兄長什麼都沒問,只笑道:「咱們要麼再去姑母那裡看一下?既來了,順道也去祭掃一番。」
裴世瑜的姑母應是與他父母差不多同期去世的。當時她還十分年輕,應只有二十出頭,然而她卻是裴家極為特殊的存在。
這位姑母,閨名叫做蘊靜,想是繼承了來自烈祖母的天分,自小便喜愛繪畫,只要聽聞哪裡有先代畫聖的真跡,哪怕不遠萬里,也會不辭勞苦趕去。
自然,倘若只就如此,也不足特殊。她真正的不凡之處,在於裴父去世之後。
當時裴家驟失支柱,皇帝尚未為他反正,世瑜仍在母腹,裴家戴通犯罪名,朝廷里的舊日交好,便是心存同情,也是不敢援助。裴家族內,產生了極大的分歧,一個方向,是領著剩下仍舊不願走的家臣和部曲,去投奔大將軍在地方的舊日老友,以求日後東山再起。這個建議,也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
只有當時年方十歲的少主裴世瑛主張回往河西,在那裡休養生息。
河西雖是裴家人世代駐守過的地方,猶如第二故鄉,然而當時,邊亂猖狂,河西人口急劇凋零,這個時候過去,前途實是渺茫。
裴世瑛雖然年幼,卻極是堅定,兩邊僵持不下。
正是這種情況之下,姑母毅然站出,取了一柄古老的寶劍,交在裴世瑛的手上。
這一柄寶劍,劍柄文玉,劍鞘鑲嵌寶石,最早來自世宗皇帝,早年時隨他打了天下,後來常置寢宮,用作鎮邪。世宗駕崩後,由烈祖父繼承。據說,因為此劍曾經共同染過烈祖父和烈祖母二人的血,對他二人來說,有著特殊意義,故烈祖父將其視為珍物。此後寶劍一直伴隨烈祖父沙場征戰。在他過世之後,此劍便也成為家族最為重要的信物,每一代,皆由上代交給下代族長接用。
據姑母之言,此劍是大將軍此前親手交她,要她轉給世瑛。轉劍之日,便是世瑛成為裴家當家之人的時刻。
既有大將軍的遺言,又有家族信物,其餘人再也不敢違抗,當時除少部分人自行離去,其餘人皆跟從世瑛,開始一段充滿艱辛和危險的長途跋涉。這個過程當中,姑母更是全力協助世瑛多次化險為夷,最後終於帶著眾人抵達河西,再次紮根落地。
可以說,倘若沒有姑母當日力挺,不是她後來在路上的多次扶助,裴家今日會是如何,誰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