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風湧入檐樓,吹得堂中燭火撲閃不停。李霓裳盯著身側牆面上自己那道不斷搖晃的光怪的黑影,只覺似曾相識。她費力思索,驀地恍悟,記起年幼之時她喜愛的由宮伎為她張演的皮影。薄薄一張驢皮之後,幾支由躲在暗處的木棍操控的晃蕩虛影,便可栩栩演盡悲歡離合,青天黃泉。
腳下的樓梯,仿佛通往高天,漫長不見盡頭。分明已是放輕了腳步,卻覺自己踏出的登樓步聲異常突兀,聲聲撞耳。
「長公主在此等著公主了。」
忽然,撞耳的腳步聲消失,瑟瑟低語之聲傳來。
李霓裳猝然停步,抬起眼,看見了一面虛掩的門。
終於到了。
她的姑母就在裡面,和她不過一門之隔了。
分別之際,她七歲。而今再見,她十七歲。
直到此刻,她方驚覺,不過如此短短一段登梯的路,自己的手心裡,竟捏滿了汗。
瑟瑟未催促,只在旁耐心靜望,直到李霓裳轉面朝她微笑點頭,方走上一步,輕輕叩門稟道:「長公主,公主到了。」稟完悄然退去。
李霓裳深深呼吸一口氣,探手,推開了門。
她方才仰望過的那面綺窗之後,此刻立著一道婦人的背影。她一襲華衣,錦帔曳地,頭梳抱面的墮馬髻,腦後一團濃髻之上,排插數面牙梳。
亂世孳妖魔,死生皆無常。李霓裳曾在逃難路上親見屍骨遍地人肉為糧,也見慣上位者那常人無法想像的道德淪喪登峰造極的窮奢極侈。生在此世代,仿佛人人都知末日臨頭,無多,只管抓住眼前能得的一切盡興狂歡,貴婦人的裝扮,也比舊宮更為花樣百出,奇鬢危髻,比比皆是。
婦人並未轉面,一種古衣裳的熟悉感卻迎面而來。
她仿佛不曾跟隨時光走動,而是舊宮裡凝固的一位麗人。
李霓裳不由定步。
婦人緩緩轉過一張宛若不老的面容,凝視著她,眼一眨未眨,片刻後,李霓裳聽到她柔聲喚出了自己的乳名。
「阿嬌。我是姑母,你不認得我了嗎?」
李霓裳霎時淚流滿面,伏拜在地。長公主疾步上來,俯身將她身子抱住。待到李霓裳抑住情緒,悄然拭淨面上淚痕抬起頭,見她雙眼亦是通紅,神情似喜似悲。李霓裳被她從地上攙了起來,引往一旁的坐榻,她順從坐下。
長公主落座在她對面,取帕輕輕揩了眼角閃爍的淚光,再次打量著她,道:「一晃眼,你竟也這般大了。這些年苦了你,我都知曉。」
李霓裳用力搖頭,深恨自己無論如何努力,也始終無法開聲成言,以表內心所念。
比起曾加在姑母長臨長公主身上的凌遲,她李霓裳的這一點事,算得上甚。
榻上矮几之上已設紙筆。她探臂,待握起筆,手卻被長公主輕輕捺住。
她抬眼,對上了她一雙充滿欣慰的眼。
「不必了,姑母知你所想。」
「姑母的阿嬌,從小便有一雙會說話的漂亮眼兒。世上無論怎樣動聽的言語,都敵不過阿嬌眼兒的一望。」
長公主凝視著她的眼睛,柔聲說道。
第5章
只有自己知道,在她的深心裡,小時候的全部記憶,她都不願多想。
她輕垂了下眼眸,不欲叫她的姑母察覺。
長公主微微一笑,安撫似地輕拍她的手背:「你不怪姑母便好。姑母何嘗不想將你一直帶在身邊,然而當年初來此處,腳下無立錐之地,姑母不過一個弱女子,自身尚且難保,又如何能保得你的周全?故雖極是不舍,也只能將你先安置在別處,一來,叫你能過幾天無憂的清靜日子,二來……」
她望了眼李霓裳仍未消退乾淨傷痕的咽頸。
「當年你無端得了這怪病,此處人多口雜,傳揚出去,對你並無益處,故安排你在那裡,也方便尋訪名醫。好容易這幾年,姑母在此總算能略說上一二句話,日夜都盼著你能病癒,好將你接回。更是時刻想去看你,奈何此處面上看著風平浪靜,實則也不太平,附近不是今日這個打過來,就是明日那個來挑事。到處都是羈絆,便只能叫瑟瑟代我去探望你——」
長公主頓了一下,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