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她把自己的凳子挪近了,使人安心的馨香即刻撲面而來,喬子惟順勢倚去她衣襟處,雲湄便趕忙從袖籠里抽出巾帕,作勢給他擦拭冷汗,又假模假樣從他濃密的頭髮里擇了擇新冒出來的銀絲,將掩護打得很好。雲湄正自滿著,忽而又覺心酸不盡,心想真是天可憐見的一對小夫婦,人沒有足夠的權,就沒有硬氣的腰杆,得討各人的鼻息過活,這不,隨便來一個京官,就快要把他們壓死了。
她忽然有些釋懷了,扔下執念問道:「你大舅做掮客那回事,什麼時候能拿住他這個人?如若棘手,你退出來吧,我不強求你做什麼,至時候我自己安排,想想怎麼換個法子拉他下馬就是了。」
對於她拐著彎兒地稱呼自己親生父親為「你大舅」這回事,喬子惟並不感到多麼奇怪,只窩在她懷裡,瓮聲瓮氣地回道:「我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你會不會對我感到很失望?」
雲湄又嘆氣了。跟喬子惟成親後,她都數不清自己嘆氣的次數,只說:「萬貴妃跟憲王倒台後,他還能自行抱上另外的大腿,繼續為禍一方,想來並不是個簡單好拿捏的蠢人,你辦不到也是尋常。」
喬子惟眼睫眨動,鼻端縈繞著妻子身上的薰香,神思隨著她的提議,開始遐想跟表妹退居田園的自在生活,卻很快止住了,悲聲說:「我來洞庭,是朝廷委任,雖然沒有雲大人身上的擔子重,可岳州本地貪墨之風不了結,我是不能抽身離開的,官不是想不做就不做的。」
他微微抬起腦袋,歉疚地看向雲湄。雲湄沒有怪他的意思,攏住他的後腦勺,另一隻手拈著帕子抬起來,微微傾下臉,落下目光,給他細緻地擦拭著鬢旁的冷汗。
這般人影交疊的姿勢,實在顯得有些親密了,甚至從某些角度看去,勝似一個錯位的繾綣之吻……
珠簾之後很快傳來類似杯碗落地的摔砸之聲,驚碎了滿堂的有說有笑,也將屏風旁的雲湄嚇得收回了臉,循聲回首,蹙眉觀場,一時不知發生了何事。但她雖然不解,畢竟是此場宴席的主家,一聽到動靜便快速應聲站了起來,預備出面周全。
她沿著聲音傳出的方向,很快走到了由瑩潤寶珠織就的簾幕近旁,不等她探望,裡頭便傳出一道聽似寬和,實際莫名繃緊,仿佛咬牙切齒的聲音:「……不礙的,是我自己失手,不是她們的過錯。」
原來,先前雲湄沒有強求,馥兒便順勢撂了挑子,美饈樓的巡場掌柜見狀,為了貴客的舒坦著想,派了自家的侍酒美妾伺候左右。眼下那兩個美妾伏跪在地,雲湄可以透過垂委的珠簾下方看見她們瑟瑟發抖的背影,她們的假母早已趕到此事發之地,在一旁出言教訓著,要給貴人賠罪。
不知緣何,裡頭那位雲大人對這些為奴為婢者展現出了不符合他本人脾性的包涵,面對假母一連串的賠禮之言,只說:「帶下去吧,我不需要人伺候。」又聽得碎金落地之聲,雲湄餘光一晃,被那一線金光吸引,就見兩個美妾跟前落下賞錢,意味著不計前嫌,假母看了,也不好再罰。
雲湄覺得怪異極了。
說是親近美色、憐香惜玉吧,他又明言說要假母把美妾給帶走,說他慈悲為懷,願意為見到的任何一個卑賤之人周全首尾吧,但他對喬子惟的惡意又是沉甸甸的,動不動就要將人全家都抄斬了,射來的那一箭,稍稍偏過一點,便能扎穿她夫君的胸膛。
……當真是好難猜透的一個怪人。性子割裂極了。
就在雲湄視線凝定在那些碎金之上,兀自思索猜測這位雲大人的脾性之時,裡頭陡然失去了聲息,便連那位巧舌如簧的諂媚假母,都沒有再發出半點動靜。
片刻,雲湄發現四周靜得過分,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了這份不對勁,一個抬眼,就見不遠處掀起了半幅珠簾,一個面若美玉的年輕公子緘默地立在那裡,正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看。
這……是那位雲大人?
看抬腿的去勢,他分明是打算要走的。
但是他卻生生停住了,算算裡頭沉默的時間,甚至還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
雲湄意識到這一點,又思及對方近期的針對與發難,與一刻鐘之前才浸爛了喬子惟與她之間表示夫妻恩愛的香球,立時不寒而慄起來,生怕他由此遷怒到她。
雲湄收斂目光,袖中的手指疊在一起,捏到泛白,足下隱蔽地退了兩步。
可是落在頭頂的那道鮮明已極的視線,並沒有隨著她的避讓而調走。
雲湄眼睫發顫,心似擂鼓。
……為什麼這麼看著她?
他……想做什麼?
第88章 冠妻姓(八) 「去把喬夫人給我綁來,……
弦月高攀中天, 此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