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雨一直在下,雨停不了了。
一場又一場暴雨過後,桑青的廟宇遍布世間。他只需要坐在神位上,無論神位在哪裡,萬靈都在他的眼前和耳邊。
神啊神。
求無病痛,無災厄。
求家國長在,無戰爭苦難。
我想活我好痛我不要死我不想分開我怕砍頭我女兒沒了求安康求順遂求平安求長壽求鴻達求求求求求神顯靈!
求神顯靈!
桑青坐在高位,長嘆一聲,淚流滿面。
……他沒有得到神力。
然而每一言每一語針似的插入他的顱內,晝夜不歇地凌遲他。
讓他聽盡眾生苦難,卻又無可奈何。
為何,為何?這是懲戒嗎?
難道慈悲也是罪麼?
桑青不明白,他拿過酒,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只有如此,他才能做神,否則他連自己都做不了。
桑青要聽,便會落淚,他要看,也只能落淚。眼下的珍珠再也無法壓制鋪天蓋地的生靈,桑青睜開眼睛,便是眾生佝僂的脊背,下跪的雙膝。
啊……
神。
有神嗎?
求你顯靈。
幫幫我吧!
然而他知道的,他最清楚。
世間沒有神,他也不是神。
第63章
成神的代價是什麼?
神龕沒有立馬回答,它神神叨叨地重複說:「得神力,渡眾靈,享永生。哈哈,少年人,代價隨心,要看你如何看待。」
桑青又問:「你要我弒神?為什麼,你不想當神了嗎?」
神龕道:「不錯,我不想當神了。我從前聽聞世間還有許多我這樣的人,或者說,神……於是我踏破鐵鞋,將世間翻天覆地找了個遍,最後發現,成神的人只有我一個。眾生啊……眾生拜的都是自個兒想像出來的神,其實也就是他們自己。」
桑青聽出言外之意:「你想死。」
「我想死。」神龕沒有否認,「我活了太久太久,久到我身邊已經一個人也沒有。孤獨啊……所以我說,這世道竟荒唐至此!應當讓拯救蒼生之人位臨神位,而並非我這種……」它言盡於此,最後只說,「我一直在等你這樣的人,你來當神吧,好不好?」
想想那些困頓和惡疾,想想人間八苦,想想生靈塗炭……
於是桑青點頭,說:「好。」
桑青吃了神龕。
其中的那尊塑像用的是爛肉身,流的是黑骨血。神龕會痛,但它偏要大笑!命若懸絲,這是它千萬苦海的盡頭,骨肉侵蝕的滋味竟令它如此痛快。
那笑聲迴蕩,令桑青從夢裡醒來,他強迫自己清醒了點。
桑青吐了酒,仍漱不淨口中的腥味,下了神台後他又提前去沐浴焚香,將袈裟佛珠耳璫全脫了。
下了蓮台,他不是神,他著便衣,挺直脊背,隱匿在眾生里,又成了眾生。
雨還在下。
齊蕪菁沒感受到痛。
他甚至還能聞到雨中飄來的酒氣,齊蕪菁站在檐下,百無聊賴地玩著機甲小蟲。
「哐當。」
食盒遽然打翻在地,化作一地狼藉。
很快,雨中闖來一個人。齊蕪菁「哎」了聲,還來不及扶,桑青已經踉蹌著摔倒在水中,他的長髮不停滴水,臉色白得像倀鬼。
嗯?這在幹嗎?怎麼這麼狼狽?
齊蕪菁撐過傘,要去接他。豈料桑青卻徑直略過了他,失控般撲向屋內。
桑青渾身戰慄,近乎發狂,他的聲音嘶啞、無助、絕望,令齊蕪菁想到瀕死的獅王,也像遭受遺棄的幼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