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林靜照就是杳杳的新名字。
他恨自己一直活在夢中,明明真相如窗戶紙稍捅即破,偏偏固執己見。
皇貴妃給他的熟悉感覺並非空穴來風。她跌跌撞撞逃離皇宮苦苦求救,偷偷向他搖鈴示警,他皆被替身蒙蔽雙眼而置若罔聞。他對不起杳杳,萬死難以彌補,為何讓他臨死前知道這些殘酷的真相?
仇恨在心中激盪衝撞,若此時能解開他身上枷鎖,除掉口中的木塞,再給他一把刀,他寧願立即衝進禁苑高牆與皇帝拼命,哪怕對抗千軍萬馬。
陸雲錚淚作雨飛,五臟六腑灼若火燒,雨水濯在他滾燙而憤怒的頭腦上,立即沸為絲絲水蒸氣,雷聲咆哮在囚車之頂,訴說著他滔天的冤屈,化作厲鬼也定然要回皇宮復仇。
皇帝殺人奪妻,罔害忠良。
可惜太晚太晚了。
他醒悟得太晚了。
昨夜指揮使宮羽來到詔獄中,手持聖諭,鹽水潑醒遍體鱗傷的他。
他疼得猙獰,喘著大粗氣,腳步虛浮,被兩個酷吏三下兩下架了起來,以為又要拷打。
宮羽是來宣讀明日行刑的決議的,依《大明律》凡死刑犯需皇帝硃筆親自勾批,但此刻,皇帝念他和皇貴妃娘娘怨侶情深,可以給他另外一種選擇,免除死罪。
「陛下特准您淨身入宮,今後在昭華宮當內侍,侍奉皇貴妃娘娘,以全二位相思之情。」
宮羽讀罷了聖諭,迎情解意地一笑,「陸大人,天大的恩典,還不謝主隆恩?」
陸雲錚難以置信,失音地啐了口血痰,掌心快要捏碎,尊嚴被碎為齏粉,寸寸凝結成冰,抽噎著酸痛的鼻腔,完全被這幾句話懾住了。
「內侍?內侍……做什麼。」
宮羽不屑,高高在上的首輔恐怕確實不曉得內侍的職責,這活不髒也不累,比呆在詔獄好上許多,簡單來說是每晚跪在皇貴妃娘娘殿外守夜,陛下臨幸娘娘時,負責燒熱水遞毛巾,必要時親自為主子擦拭。
內侍和錦衣衛不同,內侍當差的場所是深宮,當內侍的首要條件是閹除了那裡,日常服侍主子榻上的私事。
憑陸雲錚與皇貴妃娘娘的故舊,破例不必從最小的太監做起,能直接入昭華宮侍奉主子,實乃天大的恩賞,一步登天。
況且他傾慕皇貴妃娘娘,與心上人朝夕相伴,每月有月俸拿,響噹噹的美差。
「怎麼樣,陸大人考慮好了嗎?」
昔日首輔,淨身為太監。
陸雲錚身體挺立如一竿傲然的青竹,身陷囹圄仍閃爍著光輝,暴漲的恥辱幾乎炸裂他的頭腦,五內如沸,他登時便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絕難從命。」
他錚錚然從牙關擠出。
聖上的怨毒之心昭然可彰,若他那般沒尊嚴地活著,毋寧死。
聖上不會放過他和杳杳的,他寧肯千刀萬剮也不入宮連累杳杳。
她已……被他害得夠慘的了。
……
於是他就錯過了唯一生還的機會。
斷根或斷頸,必須選一個。
囚車停下,陸雲錚被跌跌撞撞押往刑場。劊子手在滂沱大雨中吞了大口烈酒,噗嗤噴在白閃閃的鋼刀上,酒氣和雨氣強烈碰撞,平添幾縷肅殺的氣息,嚇破慫人膽。
至此,覆水難收。
雖然大雨,觀斬的百姓人頭攢動。森森潮氣和煞氣使天空越加冥黑。達官貴人慾除陸雲錚而後快,百姓卻知他是個為民辦事的好官,個個打著雨傘蔫頭耷腦,小聲啜泣。
陸雲錚是砧板上的魚肉,最後一刻,他終於掙著吐掉了口中木塞,大呼著欲將真相大白於天下,鋼刀卻已咔嚓墜下,斷送了他的性命。
他終於知道了她在宮中,淹沒在無窮遺恨中沒機會說了,也再沒機會救她。
頭顱滾落之前,呼喚最後一聲,林靜照。
……
暴雨如注。
林靜照脫力地癱在榻上,盯著天花板流光溢彩的壁畫,在陰晦天仍色澤明艷。闔上長睫,留下斑斑駁駁的殘影,渾身上下如被碾過。
她支著手肘從榻上起來,擦了擦頰上的細汗水,避子香囊還纏在腰際,時刻散發著獨有的清苦氣息,制止孕事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