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規勸,轉身離開了片場。
連紀大影帝的話都不管用,其他人更不會主動往槍口上撞,在迅速結束手頭的工作後,紛紛離開,帶著欲言又止的擔憂目光,或是看不到熱鬧的遺憾。
——除了兩個人。
今天剛上任的演員助理小心翼翼地喊她:「梅導……不,梅教授,彈鋼琴跟寫劇本一樣,都很吃情緒的,嘉嘉今天的狀態可能真的不適合拍這場戲,您別生氣,他明天一定能調整好情緒!昨晚他藥膏用完了,肯定是沒睡好,影響了狀態……」
梅戎青面無表情:「嗯,出去。」
每天都在劇組的劇照師倒沒多少憂慮,唇邊還噙著薄薄的笑意:「梅導,儘量悠著點。你要是把他嚇走了,可就沒謝雪了。」
梅戎青白他一眼,都懶得發脾氣:「你也給我出去!」
於是這間充滿了舊日氣息的老洋房裡,只剩下兩個人,和一地冰冷安靜的器材。
仿佛從畫報里走出來的青年仍坐在鋼琴前,目光怔忡地淌過這排鍍著金色黃昏的黑白琴鍵,面上並沒有對於即將到來的風暴的惶恐。
或許,他已經有了更惶恐的事。
梅戎青走到了先前陳易秋站的那個位置,靜靜注視著眼前人的神情。
她的眼睛裡其實也並沒有怒火。
不知過了多久,有些澀然的年輕男聲輕輕響起。
「我應該在第一次NG的時候,就告訴你,今天沒辦法完成這場戲。」他說,「是我耽誤了大家的時間。」
「跟你有什麼關係?」梅戎青卻說,「我早看出來了,但還是讓你反覆拍了六遍。」
「那你是不是應該怪我耽誤了你的時間?」
蘭又嘉怔了怔,抬頭看她。
他看見一貫嚴厲的女導演倚在鋼琴旁,伸出手隨意地按了按琴鍵,面色甚至稱得上溫和。
「你很喜歡鋼琴吧?」她說,「所以才做不到用它撒謊。」
冰涼的琴弦在空氣中撥弄出一個短促清脆的音符。
蘭又嘉聽得有些恍惚。
「對,我很喜歡鋼琴。」
是純粹的喜歡鋼琴,還是因為喜歡一個人,才喜歡上了鋼琴?
他分不清。
也不該再去想那麼遙遠的事。
幾秒寂靜後,回過神來的人忍不住問:「所以,你也不會用電影撒謊嗎?」
至少,梅戎青肯定是一個純粹喜歡電影的人。
聞言,女人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嗯,不會。」她笑著說,「我拍的電影就像我這個人一樣冷酷。」
蘭又嘉就也跟著笑了。
笑過之後,他又問:「拍電影是不是很幸福?」
「幸福?」
梅戎青略感詫異地揚了揚眉,倒很認真地思索了起來。
「幸福談不上,其實有很多煩心的時候,每天睜開眼睛壓根不知道這幫人等會兒能搞出什麼亂子……」
「不過在剪片子的時候,心情確實會不錯,畢竟最頭疼的環節已經熬過去了。」
「是因為能看到零散的素材一點點剪輯成型,最終變成你想像里的那部電影嗎?」
「嗯,差不多吧,要這麼想的話,是挺幸福的。」
「那它一定是種很大的幸福……可以讓人忽略所有雜音的幸福。」
青年話音喃喃,流淌著亦真亦幻的嚮往之色。
梅戎青聽著,卻愣了愣,忽然問:「你聽到他們編排的那些話了?」
那些關於知名導演和新人演員的惡意揣測。
或許也包括後來覆蓋其上的,對富家小姐追求心上人的妒羨想像。
蘭又嘉點了點頭,目光仍然澄澈,嗓音也是柔和的:「我本來想找機會跟你道謝,還有道歉……但後來又覺得,你可能不想聽我說這些。」
「對,不想。」梅戎青說,「幸好你憋住了。」
她說得平靜,心頭卻泛開微妙的波瀾。
目光也因而盛滿了就在眼前的這道真切身影。
這是難以避免的注視。
原來蘭又嘉已經聽過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但從未表露出憤怒或難過。
他並不像她想像中那麼脆弱。
所以,她決定更直接一點。
「蘭又嘉,那天我問過你,是不是找到了能讓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你說差不多吧。」
溫柔卻冷冽的聲音落在耳畔,沉甸甸的。
「現在,你要修改答案嗎?」
蘭又嘉看著這道在迷惘時刻出現他面前的身影,忽然彎了彎眼眸,纖長的睫羽掩去了那些不明來由的濕潤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