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所有的東西都被抽空,取而代之被硬塞進來的,如今細想,就是裴青山所說的遺憾,那遺憾塞得越多,我就越是空虛。猛一轉頭,才看見裴青山正安然無恙地熟睡在旁邊,一吸,一呼,一點兒一點兒把壓迫著我的氣流松活開。
真正嘆息著,喝水的功夫,我才在回味那個夢境。
我,裴青山,一家日式臥榻的小旅館,老膠片裡描繪的香港。具體到人物,我,他。動作呢?他牽著我。地點?就一個小旅館的房間裡。他蓋著被子,微微闔目,可能憋了一點兒氣,大概就如同剛才那樣,我被埋在裡面,可供呼吸的空氣就要用完,我也要暈厥的時候,這個世界撤掉了所有的喬裝,把最真實的寂靜和夜的聲音都還給我。
咚咚,咚咚。一聲兩聲,是心臟錘動如擂鼓。
我突然開始怨恨,一日更復一日的怨恨,為什麼要這麼早就讓我醒過來?既然人終將在大夢一場之後清醒,又為何不能自主地選擇永遠浸沒在這樣的夢池?生理總與心志相悖,一個人就是矛盾的兩端,也是我一再追問自己,我究竟是能活在那個當下,還是死在之後每一個空泛的夜裡?
關於這一切怨恨開端的夜,我仍能選擇在慢慢喝了一口水之後,乖乖回到床上,跪伏著又鑽進被窩,或許還能在閉眼裝睡之餘,偷偷瞥了身旁的人好幾眼。
於是那首詩的下一行,我又寫上愛與恨。
想那個夏天,它整個七月的末尾,都在我的視線里被拉得越來越長。拋開那些書信、紙、筆,我常常坐在門口的石凳子上,盯著一片空的地方就開始發呆,這是我放空自己的時候。什麼都可以想,也什麼都可以不想。時間再一次從我的世界悄悄滑走,已是午後一兩點,旁邊的兩株矮木都快擋不住愈加毒辣的日頭。李爺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我身後,他手裡的蒲扇輕輕遮在我頭頂上,笑著出聲:「不言小子嘞,呆咯?」
「嘿,爺爺,哪能呢?」我剛想起身,卻又被爺爺一把按下。
「你啷個坐這頭,不怕曬?」
他在我對面坐下,拿扇子指著石桌子上散亂的棋局問道:「還會下嗎?」。飛車臨將,只差一步就要將軍。
「您和張伯下的棋叫我來看做什麼。」我撓了撓頭,仔細盯著苦苦撐在將前的一仕愈發頭疼,又接著道:「象棋還是小時候您教我下的,更何況連張伯這局都要輸了我又怎麼盤活?」
「這可不是我和老張頭下的。」李爺爺倒是繼續在鼓勵,「你不試試怎麼知道。」
「走馬。」心思也亂得很,看這棋局都覺得眼花繚亂,好不容易找到一條生路走馬頂上日字格,剛抬起的手卻又因為爺爺的一步僵住。
「炮!」李爺爺把巡河的炮一橫,打了過來。我能看穿,就算我拿馬應將也是徒勞。
兩手一攤,看著李爺爺似笑非笑的樣子更是氣惱。「這可不怪我說您欺負我了吧。」
「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下棋最要心靜。」
「當然記得咯。」
「這局明明有解,拿過河的卒一逼不就盤活求咯?問題是你們都不看,你是,裴青山那小子也是。」
我一愣。
「青山那小子剛來的時候,我和老張頭他們跟他下都得打起精神來,怕哪一步不小心就入了那小子的局。現在你瞅瞅,越來越毛躁,心不靜。你也是,越下越回去,還不如小時候。「說著說著,李爺爺還嘆了口氣,「也是,我們這些老頭子下棋只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一下,幾個白天都能下過去,你們這些大小伙子可不能這樣。」
你們這些大小伙子可不能這樣。
細細想來,爺爺說完這句話大約深深嘆了一口氣。那氣嘆得也太沉重,如今我望著樓下那塊被嘆碎了一角的石桌,才愈加心痛。夢裡偶爾重逢的時候我也常問他們,爺爺或奶奶,你們每一天都在做著前一天做過的事情,不會無聊嗎?就像那一擺就能擺好幾天的棋局,每一步都繞在枯槁的指尖又磋磨著分秒,或是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詞,明日復昨日地上演著同樣的悲歡離合。
他們會笑著摸摸我的頭,不言不語。
又或者裴青山說出了他們該說的話,時間在他們身上,早就停滯了。
大家都在奔向一個命定的結局。
「我們這些老傢伙們可捨不得你們也這樣。」李爺爺笑著扇了扇蒲扇,指著院口的方向,道:「小伙子們快去動動筋骨,再懶下去都要發霉了!」
再度追逐著當時的視線往那兒奔,或許一切的磚瓦紅牆又歷歷浮現,跟著同心臟跳動的目光朝前看,猶能看見裴青山那老傢伙兀自坐在壘起來的石頭上,眺望著遠方。不過他在想些什麼,或者在等著誰,我一概不清楚。等我跑到他身後,借著慣性用力推了他的肩膀一下,他才猛地一晃身,回過神兒來笑罵著:「不出一聲兒,想嚇死我啊你。」
「爺爺說你下得棋太糟糕啦!要我來教訓你!」
「可饒了我吧。」他舉手投降,「已經被老將軍們打得落花流水了。」他又指了指身旁的空地,示意我坐下。
「我們還有什麼事情需要做嗎?」他問。
「我想想,農里的夏事差不多都做完了吧,就等穀子們多喝點兒水,多長高一點兒,爺爺他們也能更開心一點兒。哦,要是那些來收作物的大商戶們可以把價給的高一些就再好不過了。」
「還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