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梁宗岱。」裴青山點了點頭,從書架上輕輕抽出我的日記本,他早就被我默許涉足一切的禁地。
裴青山又坐在我身邊,翻開第一頁,那上面一個字一個字的被他指著,我的目光也跟隨著他指尖的步伐落在那些字跡上。他也緩緩低吟著,莎士比亞的原文。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039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039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他停下來,轉過頭來認認真真地看著我,問我:「不言,rough winds,你為什麼會翻譯成冽風呢?」
「你覺得呢?」我反問他。
裴青山顯然沒想到我如此反問,頓了頓,良久才給出回答。
「因為時間。」他確信。
我快樂的悲傷肯定著他的肯定。
「兩點水作偏旁的字,往往和秋冬綁定。或凜,或冽。而如果是不言小子去簡單的感受,就是冰冷,冰涼。如果用我的眼睛看看滿山遍野,是萬物凋零。」裴青山閉上眼睛,仿佛有山風自他懷中吹過。而他就一個一個字地複述著,我每一處用筆的心緒。「秋天哪能眼看著夏天臥據著這麼多日子呢,它會妒忌,所以你會覺得,是冽風,肅殺了五月,提前休止了整個夏季。」裴青山睜開眼,看著我。
這次換我啞口無言,久久不作聲後開嗓都沙啞。
「黃杲昕這樣寫,他說『狂風會讓五月的嬌蕾抖又搖』,梁宗岱寫『狂風把五月寵愛的嬌蕊作踐』,朱湘寫『暮春的嬌花有暴風侵擾』。他們都是一樣的男人,當然眼裡的都是嬌花,可我眼裡的卻不是——它更應該深深植扎在山土上。他們寫的我都不喜歡!我都不滿意!沒有時空交疊,沒有趕跑我的夏天!天上的太陽又是誰的太陽呢?」我突然發了瘋似地喊著,又發了瘋似地安靜下來。裴青山呢?一直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既沒有責罵我的狂妄,也沒有唾棄我的瘋語,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我,又在我喝下太多的空氣而愈發呼吸急促的時候,沉沉地拍著我的背。
「哪來的短促?哪來的太匆匆?這不都是我求著他施捨給我的日子麼?」
我想埋頭進他的懷裡慟哭一場,偏偏裴青山輕輕鉗住我的頭,逼得我們雙目對視。他說,:「不言,你看著我,你看著我。」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我想我大概找到了最好的譯文。
就這樣,他的眼波透過窗戶,眼前的世界都雨過天晴。我看見了最後的夕陽強撐著力氣,慢慢把嵌在山間的濃雲撥開,讓那落日餘暉降臨這裡。而那些白樺樹,吸了太多太多的雨水,所有的枝葉齊齊被水褪成一片黃林,除了那株——聽過我和裴青山吐訴的那株白樺樹。
青黃參半,如開始,也在結束,一直如此,還留著綠色的夏葉。
「我悄悄告訴你,只跟你一個人說,他們都沒寫我的白樺林,寫的都不是我的世界。有的我嫌太過柔軟,有的我又嫌太過工筆匠氣。就連我自己的,都沒有被盡善盡美,就如同我的感覺,現在,一切, 都沒有。我讀著莎士比亞的原文,也只是我在借著他的眼睛去看他所看到的人,終究都不是我的。」
「生活就是你的藝術,你把自己譜成曲,你的光陰就是十四行詩。」裴青山笑著說。
「對,對。」我都不太能看清裴青山的臉了,那強蘊在土裡的水哪能那麼快就乾涸呢?「所以只有某些部分相似的人,才會在不同的時刻產生相似的共鳴。」
「我喜歡,你,也喜歡,對嗎?」
不然我怎麼會老愛盯著書上的字看,半天也沒有翻頁。不然你怎麼會寫了一下午信的扉頁,連一個句號都遲遲不能落下。
「當然。」他終於收斂了神色,遠遠地望著窗外連綿的山線。「會把自己的光陰寫成十四行詩的結尾,而另一個人的光陰,就是最合乎韻腳的第十五行。」
裴青山突然怔住,就這麼呆呆地望著遠處,我就在一旁偷竊著這樣的好日子。良久良久,他才有了反應。仿佛是下定什麼決心。
「不言,你有沒有想過,去做翻譯呢?」
「翻譯?」
「不是語言的轉述,是真真正正坐下來,用你的生命力勾連著另一個人的,可能這個人不處於這個時空,這片土地,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演繹你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我常常相信,思想往往共通,語言文字只是這些共通的情緒的載體,能夠載著他們的,你的,我的,衝破時間地域的阻攔。」
這當然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我不知道。」有一種隱隱約約的觸動,可我的頭腦已經沒有多餘的再存放著這些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