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擔心,我們都相信你。」裴青山好像聽見了我心裡說的話了一樣,牽著線頭的一段,要把這團線球解開。
「是啊是啊,能是個大學生就了不得咯!爺爺高興!大家都高興。」
這些日子的壓力,終究在他們沒看見的一個時刻,成了眼角揚起的水痕,入我嘴角甜甜苦苦地攤開。
那是墨水味的苦,是每一日每一日,我們早晚對月讀,老吊燈模糊著的時光里釀就得。我同村中,鎮上,市里,省內外,整個國度,或夥伴們,或每一個我素未謀面的十七八,一同筆酣墨飲壘著我們通向未來的路。
終於終於,鄉野里的小人兒能到綠水青山外更廣闊的世界中去,他期盼著的,而悲喜自知。
「倆小子坐好咯!」李爺爺騎了他的小三輪過來,裴青山一開始還不願意讓他一個老人這麼受累,偏偏李爺爺佯怒,把我倆趕也趕到後面的車座子上。「就這麼一段路,你倆都是小孩兒,累不著我的。以前不言更小一點的時候,還沒去縣城裡邊兒,也都是我騎著這輛小三輪送他上學去。」
是的,寒來暑往,都是如此。
不過這會兒在李爺爺面前,連裴青山也成了他口中所謂的小鬼。我戲謔地看向他,他立馬就曉得了我是什麼意思,微微摸了摸後枕。
「喲,小子,還記著嘛,就這兒,你和班裡的同學打架,一胳膊的淤青,腿也有個小口子,半小片兒膝蓋上都是血,一問你怎麼了你也不說,倔著個小臉兒我在後面斷都斷不上。」
都是些陳年老黃曆的事情,和誰打的又為了什麼我都記不太清了,然而裴青山卻來了興趣,跟著李爺爺你一句我一句地要把我的老底兒都給揭乾淨。
「不言是個小娃娃,還沒長大。你也是。」一拉剎,一蹬腿,小三輪穩穩地停了下來,我倆相對面向彼此,身後各自延伸了兩片曠野。
我在想如果有一個長鏡頭,該怎麼樣把這個時候這片地方,合該永遠存在於一張構圖裡的三個人拍下來,從我眼前起,越過顱頂,飛身向外,遠遠地攝了我們擠在一起向前行的背影。
這個畫面常常在日後某些我發呆的時刻,浮現出來,我也一直在找尋著這樣一個拍攝角度。
後來呢,兩個老人家話著家長里短,農家瑣事。我和裴青山打著赤腳把一個個生得又胖又圓的西瓜摘下來裝進袋裡。切了一個作為獎賞,一人一個勺子挖著瓜瓤,吃進肚裡。
「甜麼?」他問。
「甜。」我答。
連那張通知書隨著中國郵政綠油油的小車來到這裡,被我拿著的時候,都比不過我倆舀著西瓜,你一口我一口,爺爺奶奶就在身後,溪水繞過,瀅瀅夜話來得更甜一些。
第9章
「以前的夜裡我們靜靜地坐著
我們雙膝如木
我們支起了耳朵
我們聽得見平原上的水和詩歌
這是我們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詩歌。」
——海子《小夜曲》
七月初總有一陣要農忙的時候,勞累,但對我來說卻是一件好事情,人只要不閒下來就不會太過於放飛自己的思維,更好的一件事是裴青山終於不用固定每天跑個老遠去寄一封信給那位筆友,那位遭我嫉妒的人,可以一直霸占裴青山整個上午,甚至有時候會連帶到傍晚的時間。大概只有夜晚,在平原上輕攏著的夜晚,我才可以隔著兩人之間的幕布悄悄地接近一點。
這樣的暗色下,目光再不能觸及到彼此的眼底。
某天下午,有位曾經我班裡的女同學,小雨,找了過來。午後兩三點的樣子,日光暖軟曬得人也懶散,我正和裴青山在矮矮的木板凳上相對而坐,他看著報,頭不抬起來,時不時指著哪處他覺得有趣的時聞念出來給我聽。我就剝著一袋子花生,兩顆米粒兒一個進了我嘴裡,另個丟給他,殼子呢?或是隨意地拋棄在地上,或是一併丟給裴青山伸過來的手裡。不久的功夫他手心裡已經堆了小半掌緣高的殼子,而直到門口傳過來的兩下敲門聲響起才把這些動作打斷。說來慚愧,她的樣貌、聲音我都已經快記不得了,就是她站在我面前,我也愣了有一會兒的功夫。身型的乾瘦似乎於殘存的印象無二,但唯獨胸前一對漲奶的厚乳卻顯得突兀。她的年紀似乎比我稍微大一點兒,但再大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卻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那孩子月初的時候剛剛降生,兩方家裡自然十分歡喜,出手也不再吝惜,用紅紙金線串著,給村子裡的每家每戶都封了幾包花生和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