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父親呢,我也認識,亦是我曾經的同學。
她來的目的只是為了看我倆有沒有空輔導一下她弟弟的功課,畢竟,我是這個小村子裡唯一要走出去的大學生,而裴青山早就被長輩們所熟知,大學來的研究生呢。
裴青山自然願意,我也是。
感謝的話不多提便罷,唯獨臨了她的一句話卻是真真正正刺痛了我,她說,不言,你要代我們走出去多看看。就在這個傍晚,最後的夕陽將要墜斃在她的眼裡,我不敢再多看。轉身卻又看見裴青山正輕輕推開門,伸出腳脖子踏出門檻,欲要出來。這扇門裡門外,土路延伸的兩方天地,她轉身進了土色里,而我倚著青山隱隱,要到更遠的地方去。
「加油啊,小鬼。」裴青山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正不明所以,他卻指了指土色綿延盡頭的一抹幽碧,「如果以後你覺得累了,遇見挫折了,就在你在的地方望一望有的青山吧。」
就好像我還在你身邊那樣。
登門拜訪的人愈加多了起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直到裴青山到底有多麼的受歡迎。我曾半是酸他半是取笑地跟他說過,如果他成了一本書的話,一定是鎮口小書店裡最暢銷的那一本。那些形形色色的,我叫得上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人為何而來,不過是看看是不是有機會尋一段姻親。
一股子氣急敗壞的情緒充斥著我的眼,高貴地審視著每一個領著女兒來遠遠望一眼的,或者只是自己前來打探打探的父親母親,又用不該有的高傲的姿態,鄙夷地送走每一位我或多或少都有些熟悉的人。
瞧瞧這些人,多麼的鄉土,多麼的勢利!
直到回身望見裴青山正注視著我的眼神的時候我才猛然一怔,我不也是這片土地上養出來的人,這樣土色的人嗎?
就這麼一眼,是他要教給我一輩子的謙遜。
「得去謝謝人家。」裴青山指了指還沒來得及掃乾淨的花生殼子,它們一片兒兩片兒歪七豎八地零落在地上,張著嘴,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倆。我走過去仔仔細細地把它們全撿起來,土灰順勢從心嵌抖落,從地上爬起,沾染到我手上,卻全然是山的味道。
「那不如我去喊他們來我們家做客,你可得好好想想怎麼招待他們。」我說。
他們是誰?小谷和小雨,最早生了孩子的小夫妻。我的記憶愈加清晰,童年裡,最年長的孩子就會做了孩子王,帶著一串兒調皮蛋上山爬樹下河摸魚這樣四野地去玩。我總會跟在後面,小谷哥和小雨姐地喊個不停。
裴青山小露兩手,擺了一桌不算珍饈,卻仍然豐盛的飯菜用以招待。而他倆略顯侷促地赴約,明明臉上稚氣未脫盡,語氣卻背上了枷鎖,話里話外躲不開家長里短。我難受得緊,悄悄在桌子下面扯了扯裴青山的一角。我在祈求他,快點做些什麼改變這種場面,這當然不帶有任何的不耐煩,或者看不起,我相信裴青山一定感受得到。我只是太過悲哀,我替他們記得,就在哪個山頭,對著一汪清潭,小雨姐說自己要當老師,小谷哥說自己要開小汽車。
至於今,大概只剩下一分錢兩分錢的計較。這當然沒錯,很好的一件事,至少他們早在我之前學會了裴青山所說的,「如何精明地操盤庸俗的生活一場。」,可以養活自己,養活孩子,養活家裡人。只是有些話,有些深深藏在心底的關於理想的東西,都隨著那一汪清潭乾涸,落葉成積。
「你倆的名字很好聽。」裴青山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又提起村口買的一瓶飲料,給大家倒滿。
穀雨二人相視,終於換了種略微輕鬆的語氣,說,就是節氣。
裴青山又道,你們的孩子叫什麼呢?
「還沒想好取什麼名字。想了幾個,閨女他娘總是不滿意,說太沒文化。」小谷哥大手拍了拍頭,憨笑了一下。
「終霜呢?」穀雨落而寒霜盡,土膏動而萬物生,對農民來說,這當然是好天氣,對於這對父母的孩子來說,這有裴青山另一層的祝福。
我就在一旁聽著突然怔住,穀雨終霜,青山不言。
晚來談及他們,裴青山的語氣里總是充滿著唏噓。而我總是覺得,像他們那樣的孩子,這裡的孩子,是不是可以走出這片林野,去看看更廣闊的天地。我越想越是憤憤,當著裴青山的面兒更是口無遮攔,開始勸天公,開始罪森羅,開始亟怨那些我早就看不慣又無力更改的東西,又惋惜各自將邁向的迥途。
「我們付出的更多的努力,吃了那麼多的苦,為的只不過是能和外面的人站在同一個世界裡。」
他只輕輕一笑,不摻雜任何輕蔑的意味,也沒在意我言語裡的尖酸刻薄,一些沒來得及遮掩的嫉妒。
「你說的世界是什麼世界?我們頭頂著的難道不是同一片天空?那我是不是就是你所說的那些,外面的人?」
我急得剛要解釋,又被他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