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陪著進去,門衛看起來也鬆了一口氣。
也對,夜晚的老實教堂籠罩在一片寂靜神秘的氛圍中,大門緊閉,彩色玻璃窗反射出幾分微弱的光暈。
繞過鐘樓往後便是墓園,似乎也被稱作『神的安息地』,意蘊神的領地,專為最忠誠的信徒們提供聖潔的庇護和祝福,隨著時間推移已漸漸被公墓等專門的安葬設施所取代。
沿鵝卵石路走進去,高莉莉的墳墓位於正前方。高鎮浩如幽靈般繼續前進,南在宥則自覺停下腳步,點燃一支煙。
橙紅的花火轉瞬即滅。
手機再打開一重照明,微張的唇間溢出大片灰白色煙霧,近似老人鬢髮顏色。月光下,他望見自己的尾指,以極小幅度顫動著,像昆蟲高頻震動的翅膀,青蛙不住鼓息的腹,令他再一次想起主治醫生的話。
「便於理解,您可以把它當做一種類似漸凍症的進行性神經疾病,只是病況發作起來可能比它更嚴重迅速5-10倍,且伴隨多種併發症。像肌無力、肌萎縮、肌束顫動、體內部分器官功能失常乃至衰竭都屬於較明顯的發病症狀……」
《聖經》中,上帝對亞當說:「你既是塵土,就要歸回塵土。」
如今南在宥正置身泥土上,任由指間煙火燃燒,燙及皮膚。
他十分專注地凝視腳下,一條不知名的蟲子,雪白而腫脹,長著橘褐色的頭部,身體彎曲成c型賣力地在墳土中翻滾。
錯估了季節溫度,它好像誤爬出來,想趕緊鑽回去。
不防一片濃黑的影子及碩大的腳印降臨,滋——,應該有這種聲音才對。可實際上南在宥什麼都沒聽到,低頭掐滅了煙,抬眼朝高鎮浩揚起笑:「結束了?吃顆糖吧。」
他喜歡隨身帶薄荷糖,帶貓罐頭,總之扮演沒有鬍子的聖誕老人,經常到處派發小孩的笑與動物們嗚嚕嚕滿足的呼嚕聲。
他的手上有燒灼的痕跡,不規則分布著一點淺淺的青色斑點,從上個月開始出現。
高鎮浩沒有發覺,也沒有接糖,怔怔盯著他攤開的掌心又好似並沒有看他,眼中充滿複雜的情感。
「我知道我對不起她們,可是,他是我爸。」他面孔緊繃,像極自言自語,卻又問:「換做是你……」
南在宥笑了笑,沒說話。
於是高鎮浩猛然想起,他的確沒必要回答這個問題。畢竟母親的葬禮也好,父親包養的女人、毫無顧忌逐年增長數目的兄弟姐妹、乃至公司里外各種難解決的爛攤子,南會長貪圖享受,喜歡把一切拋給兒子料理。
而南在宥不負眾望,向來辦理得完美妥帖。
打個比方,南在宥是陀螺旋轉不停。宋遲然會時不時展露出惡劣的一面、故意搞砸長輩的指望,裴野叛逆乖張。
他們各用各的方法都爭取到了一定自主權,無論莉莉作他們之中誰的妹妹,想必下場都能比現在好。
偏偏她姓高。
「走吧。」
兩人回到車裡,漫無目的地行駛著。
南在宥側臉朝外,狀似不經意提起:「時書雅,好像在做心理治療。有點意外吧?那麼要強的人也會負擔大到需要外力幫助。」
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猜到他接下去要說什麼,高鎮浩:「別說了。」
「你也試試接受治療吧,阿鎮。」
「夠了。」
「我認為心理醫生是20世紀以來最偉大的新職業。」
「我讓你住嘴,別說了!」
月光傾瀉到前車窗上,漫射出不刺眼的光。高鎮浩猛踩下剎車,扭頭瞪著南在宥,對方的鎮定和冷靜讓他感到陌生。
「沒有必要一直隱藏下去,既然無法逃避,就應該面對它。」南在宥眸光澄澈,語調、音量全無起伏,語氣平靜地驚人。
高鎮浩胃部一陣陣抽搐,頭疼欲裂,想起自己收到的那些照片——南在宥和崔真真並排蹲在一片草叢邊,肩膀挨著肩膀,眼睛對著眼睛。他們拉鉤,他們深夜坐在同一輛車中,影影綽綽的輪廓與膚色交錯重疊。
儘管清楚大概率是誤會,是崔真真用來懲罰他的方式之一。然而夜光輕薄,纖毫畢現地照出高鎮浩猙獰的表情,仿佛有股無形的力量在操控他的面部肌肉。
被多方拆穿譴責的惱怒、羞愧,面對其他人皆無力反駁無法反抗的情緒洶湧起伏。他呼吸沉重急促,再也壓制不住內心強烈的不甘與極度的痛楚,衝著南在宥——大約全世界唯一一個不會對他表露出鄙夷的人,怒吼道:「管好你自己行嗎?南在宥!」
「你下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