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關係,接下來便是驗收成果的時間。
城市的另一角,裴野正深陷夢中。
「著火了!著火了!快跑!!」
「等等我,啊——!」
突然湧入的強光刺得他無法睜眼,他能感覺到,紛亂的喧鬧,哭嚎,黑煙滾滾瀰漫,周圍目之所及的一切,木材、櫥窗、模特、海報皆在燃燒。所有人都在跑。
他也跟著跑起來。
大口大口呼吸著,煙塵薰染他的喉嚨,火星迸濺臉龐。
救命!救救我!拉我一把!
我女兒還在裡面,誰來……誰能幫幫我?拜託……走開!死老太婆別西八地擋路!哇……奶奶……嗚哇哇哇奶奶……
尖叫聲不絕於耳,跑著跑著,一雙手推上後背:「滾吧你,礙事的東西!」
他跌坐在樓梯邊,被來往人群踩了一腳又一腳,小腿痛得好像斷掉。重新爬起來時,沒有為什麼,總之能隱約望見旋轉樓梯的最下端,那道比普通人寬兩倍的肥碩身影大力推搡旁人,自顧自衝出商場。
鮮紅的萬物,折斷的宣傳牌,一縷縷熱氣拂過面龐,一幢幢人影與髮絲從眼前流過。
世界如陀螺般拼命旋轉起來,混亂間,獨有他被遺忘在中心,變成定點,茫然而又遲鈍地駐足原地,聽見懸掛在頂樓的周年慶幅燃燒殆盡、墜裂的聲響。
火,是邪惡的,危險的,無法掌控的東西。
「普羅米修斯從眾神那裡竊取了火種並將其送給了人類,為此,他被鎖到岩石上,受到了永世的折磨。」
古希臘神話如是說。
他的父親葬身火海。
「你就不能有點傲氣嗎?尊嚴都到哪去了?像條喪家犬似的任人嘲諷,受盡羞辱,這就是你所謂的藝術?李道元,你爸媽重病的時候,難道是藝術讓他們活下來的嗎?!」
「除了荷爾蒙作祟,一時被激素蒙蔽才選中你這種貨色做丈夫,甚至為此生下孩子。我找不到其他理由解釋這些年的荒廢!」
「是我的失誤,誤以為感情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險些失去繼承權,好在本該屬於我的東西都已回歸。至於你,李道元,活著也好,死了也好,與我無關。」
時間化作一條綢帶,悄然拉長、延伸、撕扯變形。
從歇斯底里的爭吵到冷漠無波的捨棄,裴野記憶里有關父親的最後一幕,是他把一半烈酒灌入喉嚨,一半潑灑地上。
然後在烈火包圍的鄉村木屋中高舉畫筆、手舞足蹈、放聲歌唱直至死亡。
——本世紀全韓國最癲狂的行為藝術家,著名財團yk入贅女婿。
報導這樣形容他,他的前妻僅發表兩字評價:不熟。即便葬禮都不屑出席。
裴野沒能繼承到生父的一丁點藝術細胞,相反,他做事粗暴,缺乏耐心,欣賞不來任何美的形式,單在破壞與毀滅上別具天賦。
音樂,戲曲,舞蹈,美術館,通通為他憎恨?偏偏到這一刻生死攸關的關頭,感受到周遭炙熱、飛躍的火花,猶如天性覺醒,有一瞬間,他竟覺得它們很自由。
漫天灰燼,是瘋子在刀尖上壯烈地狂舞。
假如他也死在這裡,他好奇,他想問,他的媽媽會感到難過嗎?
會後悔那些巴掌、痛斥他是蠢笨無用的累贅,會為他哭嗎?
如此荒誕的想法出自八歲的裴野,很快,他猜到結局。
姐姐會哭,媽媽不會。
因為裴會長可以表演,擅長偽裝,唯獨不會為沒價值的東西掉淚。
「喂,別發呆快跑啊!」
稚嫩的童聲打破桎梏,裴野頓然睜眼,進入萬分清晰更繽紛的世界。
形同一束鋒利的光,劈開黑暗。女孩拉著他跑,腦袋後淺紫色的蝴蝶結一跳一跳,漾出流動的弧度。
樓梯,台階,大火與被壓住燒灼的衣服,萬物皆在倒退,她們不斷前進。
往前奔跑。
壓低身體,邁開腿,揚起衣角,不顧一切地飛奔著,仿若掙脫鎖鏈的飛鳥,張大翅膀低低俯衝,在媽媽看來,對爸爸而言,是怯懦逃跑,抑或是挑戰看似絕無可能戰勝的火焰呢?
他不知道。
火也不知道,火靜自燃燒。
關鍵的是,他們真的跑出來了!
「少……阿野!阿野!你在哪裡?」
遠處金管家焦急地大喊,裴野下意識拽住女孩:「你去哪?叫什麼名字?我很有錢。你救了我,可以去我家拿錢。」
她答了什麼,他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