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一旦對你起了疑心……」黎循傳靠近她,想要觸摸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可近在咫尺的距離後,那手指卻又只是輕輕攏了攏垂落在膝蓋邊的披風,輕輕蓋住她的大腿,「你已經很努力了,何來如何著急。」
「著急?」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臉。
「嗯。」黎循傳無奈說道,「大概只有你自己察覺不出來,你沒發現最近大家都不敢和你說話嗎,就連顧閒閒這麼調皮了,見了你都乖乖的。」
江芸芸在夜色中輕笑一聲:「怪不得……」
「天下之以躁急自敗,窮暮而無所歸宿者,這麼簡單的道理,我卻重蹈覆轍。」
黎循傳安慰道:「你自來想得遠,今日之事,未來之言,會有人明白你的。」
江芸芸抬眸看了過去。
「我今日不小心進了你的書房,發現了你桌子上有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條,我猜你打算重建水軍,我也猜這事大概是不順利的。」黎循傳的手終於輕輕拍了拍江芸芸的手背,「多思多等,戒急戒躁,也許水軍的時機不在現在呢。」
江芸芸沉默,隨後低聲說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我竟然忘記了。」
黎循傳安靜地注視著對面的那道被夜色籠罩的輪廓:「定然是你遇到了難事,立志欲堅不欲銳,成功在久不在速,其歸,我永遠都希望你能成功,但即使現在力有不逮,也沒關係的。」
江芸芸在夜色中笑了一聲,隨後又是一陣止不住的笑意,只是笑著笑著,那聲音便也跟著沉默下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
黎循傳並沒有伸手安慰,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面前和他一起讀書的小同窗,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他太明白她的壓力。
她自來就是極好的,年少讀書就敢一腔熱情為百姓伸冤,站在衙門口不肯後退,直到這些年,也不曾改過她的熱忱,外人說的那些攻擊,不過是蜉蝣不知朝暮,蟪蛄不知春秋。
他們知道什麼江其歸,他們憑什麼評價江芸。
江其歸,她是芸草,她的人生路明明有無數條選擇,她卻選擇了最難的一條,自此,他人便沒有指責她的立場。
黎循傳在夜色中,聽著她失態的笑意,到最後是顫抖的肩膀。
夜色朦朧,冬日漫長,可面前的人似乎還是多年前躲在樹洞裡的那個小姑娘啊。
他恍惚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一日,是老師提著燈籠找到她,那今日也該是他陪著她度過這樣漫長的夜色。
——不要怕,江其歸。
他在心裡低聲說道。
第五百一十一章
朱厚照的腦子亂亂的, 他坐在皇位上出神地注視著下面隨意擺放著的兩張椅子,江芸的身形似乎還停留在那張椅子上,挺拔俊秀如同一根翠竹。
這麼多年, 他總是一直都是看著這樣的她轉身離開,衣擺飛揚,神色鎮定,萬千事情在她眼中都是自信從容。
他有一瞬間的茫然, 因為今晚江芸說得一切對他來說都太過驚奇了。
如此輝煌的水上軍事。
生活在球上的眾人。
被莫名抹去的水軍。
甚至還有她突然為之一變的態度。
「陛下,該休息了。」張永上前, 柔聲安慰道,「都子時了,事情再多也該休息休息, 馬上就要上朝了。」
朱厚照的視線從椅子上收了回去,冷不丁問道:「你覺得她,變了嗎?」
張永眼皮子一顫,悄悄抬眸看了過來。
對於江芸, 大部分的觀感都是很複雜的。
就事論事的說,江芸此人確實算得上一個極為圓滑和善的人,對上並不諂媚欺瞞, 對下也全無威勢冷眼,凡是和她有關交往的,無不佩服嘆服, 心生歡喜, 若是和她做朋友,那定然是極好的, 人人都需要一個能為他們托底的人, 江芸就是最值得可靠的人。
她柔情, 溫和,少有戾氣,既像太陽一樣明媚耀眼,也像流水一般無害平靜,任誰見了都很難不喜歡她。
但若是站在各自的立場而言,這樣煌煌如日月,璨璨如星辰的人就會變成一個礙眼的存在,她推行的每一道政策占據高義,所以總會傷害到其他人,官吏群中有這樣的一個人,百姓對他們的要求變也會跟著提高,在太監眼中,自己手中微薄的權力都被她剝奪殆盡,簡直是不讓人有活路。
張永在陛下還是太子殿下時就跟在他身邊,前頭有劉瑾和谷大用擋在前面,便也一直悶聲不響地觀察著所有靠近陛下的人。
江芸無疑是最出色的。
年幼的太子殿下憑藉著本能總是想要靠近江芸,這樣的喜歡在東宮身上亦然顯眼,太子身邊的權貴和太監們便已生出戒備,奈何她江芸總有幾分本事在,次次化險為夷,每每以更為輝煌的姿態回到太子身邊。
如今當年的東宮殿下成了現在的大明人主,這樣的喜歡哪怕在江芸不在的那幾年依舊不曾減弱對她的喜歡,甚至越演越烈,到最後不惜順著蒙古人圍攻蘭州的事情,順勢把人叫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