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臉上露出悵然之色。
她有這樣的預感,可真當鄧廷瓚當著她面親自說出來時,還是忍不住有些遺憾難過。
兩盞熱茶飄著的熱氣逐漸消失,十二月的瓊州帶著微微的涼意,現在夕陽西下,雲朵血紅,好似一大片火燒一樣,反倒把逐漸昏暗的天空映襯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你來瓊山縣赴任時,你的老師託了不少關係,輾轉把一個小包裹遞到我這裡。」許久之後,鄧廷瓚低聲說道。
江芸芸猛得抬起頭來。
「不然你當我是如何一請就來的。」他甚至打趣著,「我這千里迢迢親自來一趟不就是來看看你這個小狀元。」
「他給我送來你的幾篇文章,說是你讀書時寫的文章,有一篇農時的文章,文筆稚嫩,但立意深刻,總體算寫得很不錯,你老師點評你仁心,我現在想想,你老師真的很了解你。」
江芸芸嘴角微動,放在膝蓋上的手用力握緊,這才免得當場失態。
「他倒不是要我多多照看你,只是說你性格倔強,脾氣不高,把你狠狠批了一頓,只在最後又說你本性格外善良,見不得他人苦難,是個有赤子之心的年輕人,希望我以後若是碰到你的事情,可以看在你並無壞心的份上,高抬貴手。」
江芸芸呼吸加重,臉色僵硬,抽動著眉骨處遲遲不愈的傷口,這才讓劇烈的疼壓過心裡的悸動。
她的老師,驕傲嚴肅了一輩子,可卻為了她找了這麼多關係,輾轉反側寫了這麼一份近乎走關係的信,只是希望能有人能稍微照顧她一下。
鄧廷瓚低聲說道;「我若是你,就不會摻和進此事,你雖只是一個小小縣令,卻又格外受人關注,我若是你,就夾起尾巴做人才能安安穩穩往上走,斷沒有在這些事上讓人抓住把柄的。」
「符穹,和你又沒有好到這個關係,你對符家也算仁至義盡了,何苦至此。」
江芸芸低著頭,沒有說話,膝蓋上的拳頭緩緩鬆開。
她沒有應下這句話,便是在無聲的反駁。
「你老師說的沒錯,真是倔強啊。」鄧廷瓚看著她,久久之後長嘆一口氣,無奈說道,「只是為官善良,並非好事。」
江芸芸沉默著,還是沒有說話。
她不知道如何開口,也不知道是不是泄了這口氣,她就要衝回書房去拆了那份信。
——她好想師娘,好想楠枝,也好想老師。
可她到現在也不敢打開那份信,她怕看到楠枝的指責她為什麼不回來,怕察覺到老師失去至親之人的痛苦,更怕他們對自己依舊還是溫柔寬慰之情,她怕自己撐了許久的那口氣在看到那份信後會轟然倒塌。
她想做得再好一點,甚至能讓遠在華容的人都能真心實意說出——江芸可真是一個好縣令啊。
巡撫說的道理她都知道,可知道又如何?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她江芸芸又不是笨蛋,這點形式都看不懂。
可她做不到視若無睹啊。
她是瓊山縣的父母官,她的眼睛看到了符穹的痛苦,她的腳步丈量過被倭寇侵略過的土地,她的耳朵聽到過普通百姓簡單的生活希望。
那些遠道而來特意來看的百姓,那深夜在她面前挖開腐肉的符穹。
她要是後退了,這些人怎麼辦。
「但為官若是太明哲保身,更不好,朝廷需要你們這樣年輕活力的後來之人,所以……」鄧廷瓚無奈搖了搖頭,「剩下的事,就讓我這個老頭子來吧。」
江芸芸緩緩抬頭,有一瞬間的迷茫。
事到臨頭,她反而有一些不敢確認了。
「你讓符穹來找我,我就知道你的打算了,來的路上也仔細觀察過他,若是當年,他能遇到你這個縣令,想來你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他也確實並非十惡不赦之人,至少,罪不至死。」
鄧廷瓚看著已經完全黑下的夜色,剛才天邊還帶有餘光,只一眨眼便陷入黑暗。
「你說得對,十三年前的廣州官員們沒有給他公道,十三年後的我們身為其中一員,也該還他一個公道才是。」
夜色徹底黑了下來,樂山正帶人在屋檐下掛燈籠,衙門又開始有微弱的光亮。
未久修繕的勾環、陳舊的燈籠在風中發出艱難的吱呀聲。
「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鄧廷瓚在有序的腳步聲中,溫和看著面前的小縣令,「你有你的事情,我也是,同去吧。」
—— ——
過年前幾日,瓊山縣大都商鋪都關門,江芸芸穿戴整齊,帶著幾個錦衣衛狐假虎威去幾個糧商家裡敲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