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有充滿生機的混亂,從容的坦率。
這裡與人修的地界全然是兩個世界。
玉惟的心神受到激盪,滿天飛舞的五彩花瓣從車頂飛過,那些花瓣,好似穿越了時間,讓玉惟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玉氏的唯一家主繼承人,在看見這樣的花瓣從自己頭頂上飛過時,想要伸手抓住,他站起來,剛邁開兩步,便被勒令呵斥坐回去,要時刻端正自己的儀態。
至於兩邊的百姓,也都秩序井然地站著。
有人向他恭賀:「祝賀玉公子邁入築基,步入仙途!」
真的是恭賀嗎?
若真是恭賀,為何他不能笑,不能跳起來,跑起來……
他只能在長老的教誨下,用一板一眼的語言回應那人,接過用盒子層層包裹住的賀禮——他的賀禮,也是他不能打開的。
那些花瓣與他無關,再觸手可得,再漂亮,他都無法主動伸手去碰一下。
這是禮儀,是規矩,是身為玉惟之人的註定。
繁複的大紅色衣袖一揚,遮蔽了他視野,那截白皙有力的手腕上戴著金色的鐲,金光折影片片,而後手腕一轉,這人的掌心向他攤開,是一捧繽紛的花瓣。
紙片在風中緩緩搖動,沒有出聲。
朝見雪垂眸看它,說:「你冷嗎?拿這些壓一壓?」
紙片展開紙手,抱住了那捧花瓣。
所以,師兄還是歡喜他的吧?
但他送給師兄的靈鐲呢?靈鐲認主,不可能被摘下。是被藏起來了嗎?
否則,他也不必總是躲著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竟然躲了這數十年,只要喊出一次,他就能知道他在何處的……
在初入妖域時,在受苦時,就沒有一次喊過他的名字嗎……明明只要他一喊,他就能來帶他走……
花瓣緊貼在身軀上,漸漸染了鮮紅色的汁水。
朝見雪瞥一眼,果然看見它身上紅紅綠綠的汁液,趕緊來拂開,但是玉惟的紙片手居然抱得很緊,他壓根無法將花瓣扯掉,只好由著他。但願玉惟本體身上不要也染了色。
出發前,他還認真地問了青荼柳,這傀儡法術有沒有被衝破的可能性,青荼柳說除非玉惟還有大乘期的實力,但若是有,他怎麼可能會像現在這樣被綁住,青荼柳讓他別杞人憂天。
可憐一個大乘,若是人修那些老頭子知道他用這種手段把正道魁首綁走了,不得怒髮衝冠,殺來妖域?
朝見雪又心生了一點愧疚,他問:「你坐在這裡看得見嗎?要不要坐我肩上?」
小紙片抱著花瓣,點了點頭。
朝見雪於是將他放在了自己衣襟上壓著,小紙手緊貼他頸側肌膚,紙張也可以感受到皮肉下真實的脈搏跳動。
紙張沒有大力氣,一用力,身上就會出現摺痕,玉惟看著自己的紙手一寸寸壓出了痕跡,總覺得還不夠,還不夠……
明明是很喧鬧的場景,但所有的聲音都在他耳邊漸漸遠去,只有眼前人的呼吸聲,一顰一笑,他紙張唯一能感受到的心跳的震動。
他若伸手再向上,就能蹭來一點他唇上的金箔。
便如同一個只有他才知曉的吻。
朝見雪低頭,見小紙片好像夾不住,便又將它往衣襟中塞得更深一些,只露出半個身子。
香氣縈繞,玉惟難以抑制地深吸一口氣,但傀儡紙毫無嗅覺。
仙車行過長長的路,轉彎又轉彎,朝見雪卻察覺不到累,亓梧從前也是這樣扮上妖仙的裝扮,乘車走過許多遍。
他未曾見過亓梧,但能從他人的口中得知他生身父親是一位強悍的妖君,本體可以如山高,卻對臣民寬容愛護,是一位好君主。
如今他繼承他的衣缽,接受他們的拜服,比起歡天喜地下的興奮,更多的是一種應運而生的責任。
他突然有了一個宏偉的願望,若是有可能,他想要讓玄真界的妖與人和平共處,即使是半妖,也不必心驚膽戰被魔覬覦。
這個願望一出現在腦海,將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多少人與妖的前輩都想做到的事,何時輪到他一個半妖來考慮了?只是他眼前又浮現當初黑雨中放走他的半妖少年的面容。
他希望他代替自己證明,半妖不會淪落成魔,只要有一個結果就夠了。
就同這升仙節的妖仙一樣,只要有一個出現,就是激勵人心的良藥,就是破除半妖命運的利刃。
他想做這個利刃。
朝見雪全身血氣翻湧,他站起來,大聲回應臣民的擁簇,額間的妖印很亮,侍立在旁的青荼柳見此,也興奮無比,跳下車走到前頭,化作巨大的蛇形,為車隊開路。
賜福如此行進了三日,眾妖狂歡不知疲倦,載歌載舞鼓聲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