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寧疑惑他的變化,但大事當先,便問道:「你可是長安盛香坊的戲子,自殺案中唯一的倖存者,郭小凡?」
李昭寧的目光如炬,盯著郭小凡一動不動,而他卻恍若未聞一般驚惶地望著她,不敢置信,用力地眨了眨眼,又抬起手臂使勁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沒有看錯後,才梗著嗓子道:「陛,陛下,草民是郭小凡。」
一旁的方明昱正要出聲,卻被身邊的人按下了手腕,驟然一驚,瞪眼看去,卻發現是裴硯。
裴硯神色淡然,但語氣確飽含著不容拒絕的篤定:「陛下在問話,方寺卿還是不要打斷為宜。」
方明昱本就窩著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火,又被裴硯的動作噎了一句話在喉嚨里,心中怒氣極盛,可大殿內百官皆靜,貿然出頭倒顯得自己心虛,於是只能輕哼一聲,甩袖轉身,背對裴硯,再無別話。
李昭寧看到裴硯按下了方明昱,遞了一個感激的眼神,復而看回郭小凡道:「你們盛香坊皆受高利貸之苦,相約自殺以求官府重視,為何你獨自逃生了?」
「因,因為……」郭小凡囁嚅著,綁起來的雙手交握在一起,不停地捏著自己的指尖,直到指尖泛白了也沒有撤力。
而他神色閃躲,眼睫顫動,似乎是在猶豫,又似乎是在回憶。
小太監正要催他回話,卻看到李昭寧站了起來,走下台階,走向郭小凡,微微弓起膝蓋,平視著他的眼睛。
眾人見狀,紛紛退開了一些,而李昭寧則緩緩開口:
「想想你那些死去的哥哥姐姐……他們就算借了高利貸,他們就真的該死嗎?
頓了頓,李昭寧眨了眨眼睛,儘量放下帝王的姿態,以一種平等的、同伴的目光望著他:
「就算給你再多的錢,你不想為他們討回公道,讓亡魂安歇嗎?」
她的聲音很小,小得只有郭小凡能聽到。
話音剛落,郭小凡明顯地瑟縮了一下,身子一歪跌坐在地,卻仍舊死死地盯著李昭寧,眼中滾下淚來,胸腔起伏,卻沒有發出任何抽氣或泣涕之聲。
他的嘴唇張闔幾下,雖然沒有任何聲音傳出,李昭寧卻讀懂了他的唇語。
他問的是:「真的嗎?」
李昭寧亦是輕聲回應:「真的。」
就在那一瞬,少年顫抖的雙肩突然變得平穩,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吸了吸鼻子,不復剛才的害怕之態,也沒有了初進大殿的故作輕鬆,而是一臉安寧坦然之色,篤定如青松。
他吸了吸鼻子,張開嘴深吸一口氣,道:
「放貸的人不是鶯鶯姐姐,而是每日在坊外徘徊的幾個人。
「他們以『合夥』為名,讓我們先投錢,再用經營的利錢給我們發更多的錢。一開始還有得賺,大家就都歡歡喜喜地簽了合約。
「但到後來,就越來越入不敷出,大家都說不再投錢了,可是那人拿來合約一看,如果要毀約,就會倒欠好多好多錢……
「根據合約,如果我們不還錢,這筆債就會記在鶯鶯姐姐頭上,除非我們死了。
「本來只有我和兩個哥哥覺得這輩子都還不起錢,而我們又沒有別的家人,才決定要上吊的……可是那天我一進門就被迷暈了。
「等我醒來時,才發現手腳都被綁住,而有個人正站在我面前,告訴我要在起霧的夜晚回去拿東西,也告訴我要被抓住,然後說鶯鶯姐姐是放貸的人,這樣她才能以重案嫌犯的身份活下去,而不是被立刻斬首……
「我不想活,可是我想鶯鶯姐姐活。」
一番話畢,滿殿駭然。
眾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飛向了郭小凡,有些則瞟了幾眼方明昱,有看戲的,有揶揄的,也有暗暗擔心的。
方明昱則是忽地走出來,在李昭寧身側又是一跪,拱手俯身咬牙切齒道:「陛下,大理寺仵作查驗屍首皆勤勤懇懇、絕無差錯,陛下怎可聽一黃口小兒在殿上信口雌黃?!」
「況且,」方明昱直起身子,指著郭小凡的臉,「他臉上刀疤如此恐怖,怎可能做那靠臉吃飯的戲子伶人?!」
「陛下天子威儀,一言九鼎,莫要被個假證人蒙蔽了!」
李昭寧從一旁候著的小太監手中接過一沓裝訂好的紙箋:
「郭小凡的驗屍報告書,『勒痕位於喉結上方』,而郭小凡才十歲!」
李昭寧冷笑著將紙箋扔在地上,「這就是你說的絕無差錯?」
方明昱渾身一震,如夢方醒。
「十歲……十歲……」他顫抖著膝行過去捧起那疊案卷,仔仔細細地看,待看清字跡時,渾身抖若篩糠,大汗淋漓。
良久,他才啞著嗓子出聲:「就算是臣失察……此兒身份也不清不楚……」
他掙扎道,「萬一他是柳鶯鶯為了脫罪而請來的,陛下豈不又被蒙在鼓裡,被千秋萬代指摘?!」
李昭寧挑了挑眉:「舉告者需舉證,你說說,他怎麼就不是郭小凡了?」
方明昱的肩膀不停顫抖,支吾半天說不出話。
李昭寧輕嗤一聲,不再理會方明昱。
她緩緩走上丹墀,在龍椅前站定,面色凝重,緩緩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