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連臟腑的碎片都吐出來了,濃郁的腥甜瞬間瀰漫。白翎心弦一緊,是了,師弟最終還是重現了老祖當年的壯舉,不是賈濟,而是他。到底是他。
少頃,少年人同樣失溫的手撫過白翎臉龐,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淚痕。
可是,白翎的身軀完全被寒霜封凍,連同裴響的淚珠,一齊凝固在了他的臉上,仿佛是他流下的淚。
許多人登上了紅台。
諸葛悟,林暗,從最外環的流水席擠出來的唐棠。還有駕鶴一脈的小輩們,慌亂地跑出殿閣,圍著白翎呼喊他。
顧憐降至半空,沉默地望著台上一群人。片刻後,他轉頭與衣眠四目相對,終於也外顯分神,擋在了紅台之前。
道修與魔修交戰,叫醒了整座霽青道場。
刀劍相擊,地動山搖,樂修們各操管弦,和魔修的邪音此起彼伏。然而,一切動靜都在遠去,白翎躺在師弟懷中,困意一波波襲來。
唐棠把雙肩竹筐里的東西全倒在地上,翻找能給白翎服用的丹藥。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白翎不是靈丹妙藥救得回來的。
唐棠無計可施,連連張口卻說不出話。直到她的師尊來了,只是看一眼白翎,便嘆息搖頭。
唐棠著急地抓住師尊袖子,老太太的目光落在裴響身上,駭然道:「這孩子的骨頭經脈全碎了,怎地還能行動?」
白翎一驚。
是在說裴響嗎?師弟以築基期修為硬扛魔尊一刀,雖說借來了上千把仙劍,合力迎敵,但……
殘念斷裂在腦海里。未完成的思緒,靜靜沉了下去。
白翎驀地生出了一種預感,他要很久才能再見到師弟了。強烈的眷戀湧上心頭,身邊的人們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白翎在徹底陷入黑暗前,感到身上一輕。
裴響解下了他的碧落幡。
—
霽青道場的史書所記,已經平淡了上千年。
直到某一年的秋冬之交,陡然生出濃墨重彩的一筆。沉音魔尊發動夜襲,折雨洞天爆發大戰。渡塵真人諸葛悟在婚典上半身入魔,失手誅殺師弟,亦即其未婚道侶白翎。
而後,展月一脈的三代末位弟子裴響,憑藉師兄遺物,向千年前的妖王獻舍。
此人修《太上迢迢密文》,受魔尊一擊後實力大增,又逢眾仙友雲集,萬仞歸一。不知為何,妖王冤魂似與嵌玉湖下的某物形神融會,助裴響大開殺戒,追襲是非與廣寒二位道君。
據知情人士透露,裴響此舉,是為再斬一名道君,迫使展月老祖現世,救其師兄還陽。
然而,裴響以下犯上,遭到多名仙友聯手鎮壓。此子見寡不敵眾,再度招魂,竟從嵌玉湖引來一具怨靈——此靈怨氣無窮,生前便是化神期境界,兼懷先天劍骨!
是非道君早有防備,苟延殘喘。
廣寒道君的護身符粉碎,身死道消。
在仙印寂滅的剎那,時隔整整一千年,折雨洞天上空的雷雲,終於平息。金光照破雲萬朵,紅衣仙祖下高天。沉音魔尊和夢微道君等人纏鬥許久,見大勢已去,使法寶困住半魔諸葛悟,攜其遁走。
聽聞,展月一脈的三代弟子白翎,彼時氣息斷絕,生機泯滅,元神不知何在。縱使老祖神降,亦無力回天,遂將其收入芥子。
而孽徒裴響,不知是走火入魔,還是被嵌玉湖怨靈奪舍,居然犯上作亂,出手搶奪師兄遺體,行刺老祖。
史記至此,被人有意地隱去了後面一段。如此慘烈驚變,不知是何以告終的。
不過,少年人渾身黑霧沸騰、持劍殺向展月老祖的畫面,因靈力震盪,定格在了折雨洞天的山林草木之間。
每一滴入夜的露水,皆映出了二人交鋒的剎那。兩個命運相似、仙途相仿的古今同道者,在那一刻,被凝定在葉尖的滴露里,形成了一抹幻影。
春去秋來,紅台變作廢棄的戰場。
鋪地靈石無不黯淡,林間的花燈蒙塵久矣。
但不論歲月流轉、光陰似箭,滿山的枝葉梢頭,總有水珠欲滴未滴,幻象時隱時現。
嵌玉湖畔的一滴清露,每夜凝成,每日露晞。它第三萬六千多次滴下去後,和以往的每次一樣,砸出了萬千波瀾。
有人躺在水中,像是睡著了。
青年恢復了一襲白衣,仿佛回到了一切未發生時,無憂無慮,獨來獨往,與洞天的山水融為一體。他神情安寧,靜靜地飄在水下一尺深處,金燦燦的湖水色同美酒,不斷洗濯著他清新秀美的眉眼。
可是,今朝一滴露墜,正正好點在青年的眉心,是修道之人的靈台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