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他連流食都沒辦法吃了,只能靠打針勉強吊著口氣,精神也近乎完全渙散。
他終於能睡上一些好覺了。
可卻又不敢睡太沉,真睡過去,就是真的死了。
在他又一次從搶救室出來時,他昏沉模糊的視野里出現了數道熟悉的人影。
他們像當初站在村口望著他逃離時那樣,黑沉沉地出現在了病房的門口,要接他回家。
這具身體將死,連反抗的力量都沒有了,黎漸川拼盡一切,也只從病床上翻了下來,向前跑了兩步,便栽倒在地,
「秀蘭!」
倉皇的腳步聲與哭喊聲終究還是追上了他,淹沒了他。
一輛顛簸的小車把已長大成人多年的小少女拉回了歡喜溝。
小少女,不,年輕女人再次被關了起來,這次是在廂房。
她絕食抗爭,不吃不喝,寧願去死,可她的身體卻還是漸漸好了起來,詭異得令她驚悸戰慄。
她的妹妹來看她,說自己在大學裡談了戀愛,畢業就會結婚,對象信仰福祿天君,不信多子菩薩,等結婚了,他們不住歡喜溝,住到縣城去,住到市里去,總之,到時候小日子過起來,家裡也管不到那麼多,要想讓她不顧危險衝擊十胎嬤嬤,也得看她愛人答不答應。
「姐,」妹妹說,「我們都是普通人,改變不了什麼的,只能儘可能地在規則內過好自己的人生。」
年輕女人望著妹妹,最後問她:「姐要是還想跑,你還會幫姐嗎?」
妹妹同她對視,良久,輕輕地笑了:「會。我們是姐妹。姐能在離開後還計劃回來帶我走,我也能再一次答應姐,幫姐離開。」
「姐,我希望你過得好。」
年輕女人雙眼不動,淚卻落了滿臉。
晚點兒,母親也來了,她坐在陰影里,看著自己的女兒,低低地說:「秀蘭,你離開了,又回來了,折騰這麼一趟,還沒想明白嗎?你真的還覺得自己該恨的是多子菩薩嗎?」
「沒有了這個菩薩,總還會有下一個菩薩。不是世界因神而建,而是神因世界而生。」
母親留下了該留下的話,又嘆息著離開了。
年輕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小屋內,望著外面漸漸熄滅的天光,終於顫著手,摸向了自己的口袋。
她取出了黎漸川接連多次按下欲望未曾吃掉的肉餅,從中選了一張,一邊無聲地嚎哭著,一邊張大了嘴,一口一口將它吃了下去。
黎漸川想阻止,卻完全不能。
因為自從年輕女人回了歡喜溝後,他便被自己的身體排斥了出來,只能以意識漂浮在外,成為了徹底的旁觀者。
沒過多久,張家逆種改邪歸正的消息便傳遍了歡喜溝。
只是逆種到底還是逆種,仍不願皈依多子菩薩,而是選擇拜了福祿天君。
「現在多少惡劣風氣都與福祿天君脫不開關係,我也不喜歡祂,但總比多子菩薩好上太多。」這是別人問起時,年輕女人的說法,依舊桀驁不馴,顯得好像連神明都要低她一頭,供她挑撿。
她正是議親的年紀,這做派引得太多人不喜,婚事也艱難。
但也有人恰好就喜歡這種個性。
年輕女人在縣城談上了一個對象。
這對象與她年紀相仿,爽快可靠,是福祿天君的忠實信徒,也不太喜歡多子神教那套。在這位忠實信徒眼裡,不論男女,能出來為他們這個家賺錢才是最重要的,待在家生那麼多孩子有什麼用,還平白多了那麼多張要吃飯的嘴,不划算得很。
年輕女人也不太贊同男人的想法,但這至少比多子菩薩的信徒強多了。
就像妹妹計劃的一樣,等她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住到縣城去,也不再是歡喜溝的張家能管得了的了。
年輕女人如此想著,越發拉緊了男人這根救她出苦海的繩。
後來的一切都與年輕女人所想的差不多。
他們戀愛,結婚,一起工作,一起旅遊,日子一度美好得讓年輕女人懷疑自己從前的困頓是否全因自己鑽了牛角尖,看不破。
可是,就如那位收兩疊紅鈔的紅衣道長所說,命運是這大大世界,任你走千萬條路,亦跳不出這世界,亦要在世界之中。世界不變,路縱有千變萬化,也無濟於事。
一個夜晚,年輕女人確認懷孕了。
又一個夜晚,男人偷偷摸摸,給家中請來一尊多子菩薩的神像。
年輕女人發現那尊神像時,沒有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也沒有不管不顧地質問咒罵,要去打胎,她只是愣在了原地,呆滯地望著那尊神像很久。
直到男人回來,驚愕心虛之後,朝她解釋,向她道歉,她才慢慢轉過頭,對男人道:「原來他們說的是對的……」
「我逃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