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女聲離遠了點,勸阻著,又貼近話筒,嗔怒斥道:「秀蘭,你怎麼又說胡話!別任性了,趕緊回來吧,媽生了那麼多孩子,現在就剩你和秀梅兩個了,你忍心讓媽繼續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青年女聲再忍不住譏嘲的語氣:「媽,你還不明白是誰讓你一直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是我嗎?」
「不,不是……是多子菩薩,是你們信仰供奉的多子菩薩!」
黎漸川的手指攥緊了手機,因長時間插著留置針而淤青可怖的手背青筋凸起。
「就因為你們張家自詡多子菩薩的轉世家族,世世代代信奉多子菩薩,已經到了魔怔的地步!」
「是個女人就要被一根又一根無形的繩索捆著,去不停地生孩子,衝擊十胎嬤嬤、百胎嬤嬤、千胎嬤嬤!媽,我問問你,天天蹲在家裡下崽,這還是人嗎?這和豬圈裡的老母豬到底有什麼分別?老母豬都不需要去衝擊什麼十胎百胎千胎!」
「男人好點兒,也好不到哪兒去,還能生的時候自然好,一旦生育能力下降了,就也不叫人了,被換掉,被按生的孩子的數量分配衣食住行……哈哈哈,真的,你聽聽,這不荒謬嗎!」
「人家外頭信仰多子菩薩的那些男人掌權之後,都知道虛偽一點,捍衛自己的利益,折磨別人,不折磨自己,你們呢?」
「一群沒腦子的蠢貨!」
青年女聲質問著、痛罵著。
但是,這樣的質問,這樣的痛罵,在過往的歲月中不知出現過多少次,得到的回答也如這世道一般,看似在變,實則總是一成不變的。
「可秀蘭,大家都這樣啊……」蒼老女聲不解道,「都兩百年了,一直是這樣……」
「再說,你進社會這麼久了,應該也知道,多子神教提供的各種社會保障早就和生育量掛鉤了,不多生,你以後老了怎麼辦,領不到多少養老金的……沒有信仰的人活不了多久不說,在社會上也受歧視,你這、你這是不正常的啊……」
蒼老女聲也流露出無限的哀痛與委屈:「秀蘭,之前你鬧,家裡都妥協了,說你不信仰多子菩薩,也可以去信仰福祿天君,張家也不是那麼不講理的,多子菩薩也不是不能容人的,可福祿天君,你也不信……你要我們拿你怎麼辦啊,秀蘭,不信神,這、這還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
青年女聲沉默了許久。
黎漸川感受到了心臟處傳來的擠壓與窒悶。
他就像是站在一個正在往裡灌水的湖坑裡。
灌來的水越來越多,水線不斷上漲。
濃稠的、黏膩的液體開始淹沒他,無比沉重的壓力從下往上朝他碾來,一寸一寸,先是腳掌,再是小腿,膝蓋,腰腹,胸膛,咽喉,直到口鼻,直到沒頂,直到令他窒息而亡。
「你是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恨多子菩薩嗎?」
在滅亡前,青年女聲發出了最後的聲音。
「什……麼?」蒼老女聲茫然。
黎漸川望向骯髒的布滿水草與垃圾的湖面。
他的嘴巴開合著,青年女聲自顧自地道:「最開始我只是討厭祂,覺得祂的神像噁心,但那遠沒有到恨的地步。是後來,我長大了,懂事了,看到了五姐衝擊十胎嬤嬤失敗,難產而死的慘狀。」
「張家已經為衝擊十胎嬤嬤死了五個女兒,殘了三個男人,你們卻還不醒悟。我害怕了,我不想成為第六個,所以我逃了。」
「可我不管逃到哪裡,都好像逃不脫多子菩薩的影子,逃不脫神的籠罩。神就真的這麼厲害嗎?這個世界真的就是為神而建,因神而生,受神主宰的嗎?我不信神,我離開歡喜溝,就一定是不幸的,就一定會早早死去嗎?」
「我不相信。」
青年女聲道:「媽,不用再給我打電話了,我不會回歡喜溝的,你們就當我死了吧。」
說完,黎漸川的手指移動,按掉了電話。
「秀蘭……」護士扶著輪椅,一臉不贊同地看著黎漸川,「我尊重你的信仰,可生死是大事,人一旦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你現在的堅持也只是笑話……先服個軟,回趟家,活下來再說……」
「我拿你當朋友。」青年女聲截斷了護士的話。
護士頓了頓,無奈嘆氣,推動輪椅:「好好好,我也不多說了,你自己心裡要有數。風大了,我們回去吧。」
輪椅慢慢向前轉動著,黎漸川對身體的控制也再次恢復。
他終於開口,說出了自己變成張秀蘭後依從自己心意而出的第一句話:「我想再做一次全套的檢查,越快越好。」
護士又嘆了口氣,卻並不意外:「你還是不死心……你的病不是別的問題,就是因為沒有神佑,且你還是歡喜溝人,聽說歡喜溝人離家太遠,就會很容易死掉……雙重問題,疊加起來,就讓你成了現在的模樣,國內外的專家都請來會診了,你的積蓄也快掏空了,再查結果就會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