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等他翹起紅唇,裴懷鈞的臉又放大了。
衣絳雪微微睜開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
「晚安,吾愛。」幽靜的黑夜裡,裴懷鈞手肘支著床榻,傾身,在他唇上親了一記,「第五十世,我依舊如此愛你。」
衣絳雪想起來了,這是他們的約定,睡前要親一下道侶,證明他們還那樣矢志不渝地相愛。
鬼王心裡像是軟軟的棉花,掐一把就能擰出蜜汁來,也開開心心地回親了一口。
「我也是。」
第98章 以血為媒
衣絳雪從鬼王棺中離開, 一路前往東帝山時,已然看見人族的末路。
在仰望天穹,聽見鬼的嚎叫時, 是解脫還是悲望?
無人知曉。
或許兩百年前,這樣的毀滅就已經開始發生了。東君制定的規則給人族留得一夕殘喘, 才生生延遲至今罷了。
太陽無光。
世界在漸漸消亡。
這一夜,是他們在人間最後的滯留時刻。
輾轉反側間, 衣絳雪也許數度生出吃掉仙人的欲望, 裴懷鈞也數次摸過他藏在枕下的劍。
極端殺意和怨望, 是剖心掏肝剜骨的憎,又是將身軀拆散再揉並一起, 永不離分的愛。
太陽不會出來了,時刻依舊走到了黎明時分,與夜同光。
紅衣鬼王坐在仙人的床頭。
恍惚片刻, 他推醒仙人:「懷鈞, 起床了。」
裴懷鈞披衣起身,輕撫白玉無暇的頸,看不出被鬼割斷過頭顱。
衣絳雪疑那是一個夢, 環住他的腰身,貓咪般輕嗅,聞到他衣襟上細微的血腥。
他伸出舌頭,輕輕舐過仙人的鎖骨,把飛濺的血吃乾淨。
裴懷鈞仰頭喟嘆,再伸臂,把依偎著他的道侶抱在懷裡。
他有著細微劍繭的掌心掠過衣絳雪的腰身,撫摸到脊骨處,再穿過披散長發, 溫柔地梳理。
長發遮蔽的鬼體深處,依舊藏著一個擴大的空洞,至今仍然未被填滿。
「我沒有心。」衣絳雪也摸了摸胸膛,露出純然天真的神情,「鬼不會有心,所以也應該不會有愛才是。」
他偏偏頭,「但是我有,為什麼?」
「因為你是特別的。」裴懷鈞輕頓,「而且,你恨我。」
仙人柔聲道:「恨是極為濃烈的感情,遠比愛更刻骨銘心。即使是死,這股憎恨也能刻在神魂之上,歷經輪迴,無法忘卻。」
「正因為恨意如此鮮明燦爛,絳雪才會刻骨銘心地記住我,將我視為必須殺死的存在……」
「我恨你。」他點點頭。
衣絳雪長發披散,坐在鏡前,似乎在想什麼。
裴懷鈞悉心地幫他梳頭,紅牙梳,一道一道,梳到盡頭,好似長生結。
「我想明白了,我確實恨你。」鬼王坐在銅鏡前,青絲柔順垂下,臉龐秀致,微微抬起。
「等到你的願望完成,作為代價,我會取走你的性命。」
「你的命是我的,如何處置,由我來決定。」
鏡面里照不出厲鬼的影子,唯有裴懷鈞一人的獨角戲。
「自然。」裴懷鈞垂著細密的眼睫,他不意外。
裴懷鈞俯身,將仙人親手雕刻的玉簪,簪在他挽起的檀發間:「這是我該得的結局。」
「去幽冥深處,就能讓太陽重新出現嗎?」
衣絳雪眼眸閃爍,又問,「那盡頭,是什麼?」
裴懷鈞嘆道:「是寂滅,也是王座。」
他的指尖,是仙人血。
仙人掰過他的臉,以血為唇脂,在鬼王的唇上一點,輕輕暈染開。
以血為媒,衣絳雪的身形在鏡中漸漸浮現。
紅衣流動,如花似霧。
紅衣鬼王蒼白艷絕的臉孔上,雙瞳漆黑空洞,唯有唇珠一點殷紅,卻是來自幽冥、不可見光的美。
從過往流動璀璨的生命,到如今死寂頹靡的美。
容顏如故,卻失卻生者的鮮活。
這一刻,裴懷鈞似乎全然無法克制內心的情緒,從背後緊緊攬住他,就好像要將愛人揉碎在懷抱中。
如瘋如魔。
他深深痴迷於這世間罕有的美麗,這一刻見到故人面,他竟恨不能與他墜入黃泉,也同死一回。
哪怕永世渾噩,也要作那伴在鬼王身側的幽魂才好。
「懷鈞,你在流淚。」衣絳雪抿化仙人的血,唇上含著一線朱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