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無殃自詡慈悲,不覺得他們是一類鬼,所以對顧影頗多讚揚:「守城的孤直將軍啊,他的每一寸皮肉都曾被撕咬吞噬,他的每一寸骨頭,都曾被惡鬼嚼食。可他的意志太堅韌,即使這樣被分食……他依舊活著,作為骨頭,作為碎片,作為……影子。」
當年起義的今朝皇室一族,直接導致他的慘烈死亡。孤忠未得君王報,恨極復仇自然理所當然。
「此乃竊國賊,吾欲誅滅他們全族……」
前些日子的四鬼會盟里,以漆黑斗篷遮住全身的厲鬼抬起頭,臉孔血肉模糊,如此咬著牙關說道。
好似「影將軍」生來就沒有臉,又或是……他曾被無數鬼怪啃噬掉五官,已經忘記自己的容貌了。
他的經歷特殊,本能就是會下意識地保護本體。師無殃其實也不知道,這來會盟的到底是黑影還是本體。
厲鬼壓抑低沉的聲音里,似乎也隱隱淬血:「當築京觀,以饗我顧家軍英魂。」
鬼師輕描淡寫地誇讚:「將軍顧念舊鬼,重情重義。」
他看得見,所謂的顧家軍,現在都是組成他黑影鬼體的小鬼。
畢竟「影將軍」曾被分成無數碎片,後來是硬生生吞噬了全城的鬼影成就厲鬼之身。
他記憶中掛念的故人,或許早就在他腹中了。
「復仇,這是我們的最優先。我的計劃,不會影響將軍的復仇。」鬼師這樣笑著說,「只要攻破京師,您想殺誰都行,就算是皇帝,也是囊中之物。」
兩百年前,衣絳雪死後,師無殃帶著叛變的傀儡師走出冥樓。
四處搞事的時候,他也在打聽情報。
很快,師無殃就聽聞,顧影殞身孤城,化為厲鬼。
越明年,起義軍打到了大京之外,劍指都城。
再後來……大京覆滅,前朝太子獻祭全城百姓,成為厲鬼。
說起這樁舊事時,鬼師依舊迎著風,口吻尋常:「當年太子連城駁回求援的奏摺,甚至主張對他們這些孤忠之臣見死不救,間接導致城池補給不足,陷入斷糧絕境。」
「他或許也是恨的吧,可惜,同為厲鬼,他們一直未能相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或許是生前的顧影孤忠如許,化為厲鬼後,仍舊無法摒棄人的那份慣性。
又或是太子連城自知外面有鬼仇,堅持固守已化鬼城的舊京,珍愛鬼命,當了一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宅鬼。
在這種情況下,顧影想攻城就是客場作戰,必然得傾盡全力,甚至有可能栽在裡面,實在不上算。
直到鬼城被奪、太子連城被吃的消息在厲鬼中傳開,顧影的心情也一直難以捉摸。
會盟的四鬼,雖然協力攻擊京師,卻是各有盤算。鬼師並不介意他們把算盤打的噼里啪啦作響。
即使是他的盟友傀儡師,同意計劃的原因,怕也是真的擔心前主人來教訓他,下一個被做成大菜吃掉的就是自己。
「所以啊,不要做人,做鬼就好了。」
鬼師望著漸漸沉睡的城池,輕快而愉悅地道:「只要擺脫人那無謂的生老病死,就能在幽冥鬼界獲得永生,不用再饑寒交迫、擔驚受怕,這難道不是救贖嗎?」
「只要在長夢裡睡去,醒來之後,一切都會解決。」
鬼師向著整座燃燒的皇城張開雙臂,似乎在迎向肅殺的晚風,大笑著道:「多麼簡單的事情啊。」
*
在城牆上初接戰的時候,其實司主早就有所防備。可是影子的侵襲無聲無息,即使第一時間發現,他的影子也被剝出一半,連臉都差點被奪取了。
還好,司主始終手握著羅盤,當即啟動法寶,強行將侵入身體的黑影排斥出去,甚至還當即砸出幾條符咒,試圖釘住那飛散的影子,厲聲道:「敵襲!」
可是「影將軍」的手段太無解了。
即使是司天、司地、司鬼三人修為造詣高超,暫時無事;但是屬下的判官並非個個都能對抗黑影,減員嚴重。他們一度分不清敵我,幾乎瘋狂,見誰都像鬼,甚至開始胡亂砍殺。
「住手,在攻擊之前,先觀察影子!」司主還沒說完,就被身側的判官砍來一刀,差點把半條臂膀交代了。
影子的侵襲帶有天生的瘋狂情緒,猜疑如瘟疫傳染。
「殺鬼、殺鬼、殺鬼!」
「——去死吧!」
幽冥司這邊在持續削減人數,加入對面的陣營。
在城牆上接二連三倒下的,有些是戰友,也有些是被剝奪了面孔和影子的同伴。但他們都分不清了。
陰陽行走的判官們只能強忍悲痛,不得不用利刃刺入頂著朋友面孔的黑影,窮盡人族的微末之力,試圖將「影將軍」抵擋在城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