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陰陽:「我見裴仙人,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絳唇點染,眼底卻蘊著最美最純粹的殺意。
百鬼戲班藏在鬼霧之中,煞意與鬼蜮主人同頻,宛如針芒,悍然刺向面前之敵。
被鎖定的敵人,無疑是那位眉眼似春山的書生。
「小衣……」裴懷鈞攏起青衫廣袖,溫柔憂悒。
衣絳雪打斷了他的話:「你與我,世世道侶,誰不知道誰?」
「懷鈞就不必和我裝什麼書生了吧。」他微微側目,譏誚。
裴懷鈞聞言,從容地收起垂衣攏袖的謙恭,抬起瘋癲含笑的眼睛。
「衣樓主,別來無恙。」
冥樓樓主,衣絳雪。
當世百鬼橫行,早已無人聽過他的名字。
在輪迴結束時,作為人的他,徹底地死在兩百年前。
但在千年前,他的存在是傳說,是惡煞,是移動的天災,更是無處不在的恐怖。
傳聞中,冥樓佇立在幽冥與人間的交界處,作為最後一道屏障,樓中拘束著無數恐怖的鬼,是一座貨真價實的「萬鬼樓」。
冥樓的主人行走陰陽,不知其是人是鬼。身份、姓名、年歲,容貌,全部不詳。
沒有活人見過他的容顏,見到的人都已經死了。
因為冥樓的存在,幽冥里真正恐怖的存在,就算想要去往人間,也會首先被截在陰陽界。
然後,冥樓樓主就會執起鬼鞭,趕羊一樣,將妄圖越出地獄的鬼捉到樓中關押。
截斷鬼的源頭,在人間遊蕩的鬼就多半是人所化。未經修煉,怨氣再強,也沒那麼無解。凡間修真門派足以祛除這樣的鬼怪。
復仇,就是鬼怪最原始、最底層的「殺戮規則」。
也是天下所有的鬼的第一本能,必定以血實踐。
只要鬼能親手復仇,怨氣化解,多半都會踏上成佛路,不會繼續作祟人間。
迄今為止,沒有例外。
二百年前,天裂。幽冥大開,冥樓失守。
那位身份不詳的樓主,也在這一戰中不知所蹤。
再後來,傳說漸漸湮滅。
曾經的「萬鬼之樓」,也早已鬼去樓空,荒廢在陰陽交隔之界了。
有誰能料到,時隔二百年,消失的冥樓樓主再現時,卻已是厲鬼之身!
衣絳雪旋身,向他睨來,卻是譏笑:「呵,冥樓主人,不過是祭品而已。」
他的形貌瑰麗艷絕,綽然千姿。
眸光灩如浮花,橫波時,似斜刺的伶仃梅枝,足以貫穿心臟。
乍生於寒霧,相隔在陰陽。
何人化鬼來尋仇?
衣絳雪冷冷道:「東君亦知,我命受惡詛,降誕之時即是鬼子。七七四十九世輪迴,不飲孟婆湯,不過奈何橋,記憶修為疊加,萬鬼聽我號令……」
「照理說,我合該御及天下,橫掃世間。」
「……卻是緣薄寡恩命短,每世都活不過二十,總是暴斃而亡,橫死道邊 。」
衣絳雪慢慢地笑道:「仙人啊,你知道那種墮入幽冥,困守愁城,感覺自己正在慢慢腐爛的感覺嗎?」
裴懷鈞不答。
衣絳雪也不需要他答,「俗話說,千年修得共枕眠。裴仙人,這四十九世的罪孽輪迴里,你與我,到底也是拜了四十四世的天地。」
「雖不是什麼鴛鴦佳偶,比翼雙飛;也算得孽海情天,陰陽不見。」
「絳雪……」裴懷鈞語氣輕緩,似是舌尖抵著上顎,溫柔地喚著久別重逢的愛侶。
仙人霽月光風,是孤松雲鶴,似寒竹落雪;如朝天利劍,亦是人間砥柱。
扶危亡,定海波,挽天傾。
但這鬼與仙的情緣,卻洇濕著、撕扯著,蟄伏於地表之下,生死不能見光。
他卻偏要糾纏,至不得好死,於是誰也都不得善果。
裴懷鈞溫柔淺笑,眸里好像洇了潮濕的雨水,無端有些黏膩多情。
他道:「緣繞緣,一線牽。若是千年才修得共枕眠,我與絳雪,豈不是修了四萬四千年的緣,如何不算累世情深?」
他倒是敢說,衣絳雪負手,不住地冷笑:「怕是四萬四千年的孽債惡緣。」
「蒙東君垂憐,世世替我收屍斂骨,鎮住冥樓,處理我橫死後的萬鬼作祟,直到下一次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