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屬瞧見,這位素來有些過於溫和的桓氏將領,微不可見地鬆了一口氣。
他忍不住提醒道:「其實您大可以和他們說明白的。」
桓謙搖了搖頭:「你看到洛陽城中的情況了,你忍心嗎?」
下屬也跟著搖頭。
桓謙心中暗嘆,桓玄這位堂弟,真是給他安排了一個麻煩的任務。
他越過伊闕關,抵達洛陽的時候,頭頂的天幕剛剛結束。
對於洛陽的百姓來說,他的到來,與神兵天降也沒什麼區別。
上一刻,天幕還在說,永安在洛陽打了一場漂亮的戰役。下一刻,南方就有一路軍隊抵達了此地。
所有圍攏上來的洛陽百姓都在問,永安陛下是不是早已料想到了這一出,於是提早派遣桓謙來到了這裡。
望著那一張張麻木中透露著希望,眼神裡帶著渴慕的眼睛,桓謙要如何才能說,他並非永安部將,而是尊奉了桓玄之命來到此地探路。他說不出啊!
他更是在到了此地後才知道,洛陽這頭的官員因今年春旱秋收不足,百姓飽受飢餓之苦,乾脆偷跑了。對於混亂的東晉士族上層來說,跑了個無關緊要之地的太守,根本掀不起任何一點風浪。
而對於洛陽的百姓來說,就是前朝的官員跑了半年,天幕宣稱了天命所在,大應陛下也派出了真正的官員。
桓謙的麵皮終究還是不夠厚,乾脆咬著牙認下了這個應帝使者的身份,然後滿是忐忑地看到,這些洛陽百姓從家中取出了僅剩不多的口糧,向他們這些人展示善意。
他心中的包袱愈發沉重。為了防止洛陽因天幕所說遭到進攻,乾脆將自己麾下的人手分編成了數隊,配合上響應募招而來的洛陽百姓,鎮守在洛陽周遭。他又花了數日的時間,理了理先前留在洛陽的帳冊,尋到了個廢棄糧倉的位置,從中翻找出了些並未霉變的陳谷,暫時充作軍糧。
在此之前,他也已將洛陽的情況寫入了奏報,送向了南方。
可這種冒認身份的誆騙終究只能執行一時,又豈能騙得長久呢?
桓謙真是為桓玄捏了一把冷汗,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事,會不會讓有心入主洛陽的桓玄剛來就遭到此地的排斥。
這些洛陽百姓原本其實是不認識桓玄的,但架不住天幕這般宣傳,已讓所有人都知道,桓玄是個被騙作忠臣卻無遠謀的「傻子」……
他心中困擾不已,還是先轉開了話題:「函谷關以西的情況如何了?」
下屬連忙答道:「還沒有額外的消息傳來。」
大約十日之前,華山諸縣告破、太守被殺、秦軍進攻弘農的消息,被人速報洛陽,送到了桓謙的手中,一併送來的,還有弘農太守的求援。
桓謙倒是很想派兵支持,畢竟,一旦弘農告破,下一個遭到秦軍猛烈進攻的,就會是洛陽。
可他手下真正能算精兵的,也只有六七百人,軍糧更是大大不足。布置洛陽的防守都已算是他在無中生有,又哪裡還有餘力支持旁人。
除非……
桓謙放慢了腳步,心中思忖,開口說道:「弘農未被秦軍速速攻破,是個好消息,說明秦軍的士氣受天幕影響,遠沒有我們想像的要高。洛陽的處境也比先前安全。」
「您想出兵——」
「不,不出兵!不管怎麽說,出兵弘農,去我們誰都不熟悉的戰場交手,絕不是個明智的決定。」桓謙否認道。
他又沉默了須臾,方才說道:「我要速回荊州一趟,倘若秦軍西進攻破洛陽,遇險的絕不只是洛陽而已!必須要請將軍速做決斷!」
無論桓玄是要自立門戶,還是要投靠永安,都得在這緊要關頭先對洛陽給出一路援助,保住這個至關重要的樞紐。
「洛陽局勢暫時穩妥,來得及走這一趟!」
當桓謙在洛陽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越過城關的時候,他忽然比任何時候都理解了父親當年的決定。
為什麼當年苻堅率眾南下的時候,父親桓沖寧可放棄桓氏多年積澱,放棄桓氏更進一步的機會,也要和謝安聯手,結成南方最為穩固的戰線。
因為總會有人希望保住的不僅僅是家族,是輝煌的地位,還要保住戰火之下的百姓。
被餓瘦的戰馬奔跑起來的速度,其實不如他來時快。
但對桓謙來說,冬日的勁風呼嘯著刮過他的臉,卻讓他更有一種奮力馳騁的衝動。
然而當他剛要越過前方一片山陵的時候,忽從西面殺出了一隊精兵,一片箭雨兜頭朝著他這一行百餘人,就這樣罩了下來。
這裡,是司隸往荊州方向的門戶之地。自出伊闕關後,越過前方的陽人聚,越過汝水,就離荊州不遠了。隨後便能增補人手,更換馬匹,以更快的速度趕赴桓玄面前。
可在這電光石火之間,桓謙愕然地看到,在前方殺奔出的那一行人赫然有著胡人的打扮,羌人的面容!
他們本應該在前線弘農的戰場上,但現在卻好像越過了熊耳山,淌過了伊水,繞到了洛陽南邊的門戶。
桓謙一勒韁繩便想自這亂箭中殺出重圍,但這顯然已經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