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星辭只好將眼皮掀開一道縫,眯著眼看她,樣子很滑稽。
「我本想,招一個像葉小將軍這樣丰神俊朗的少年做駙馬,誰知如今要嫁給一口大缸。我的韶華,會像醃鹹菜一樣,淹沒在那口大缸里,發酸發臭。」公主的指尖繼續向上,小人走路似的,點過他的脖頸,掃過光潔的面頰。最終,停留在俊美足以點燃黑夜的眉眼間,「近些年,他的后妃一無所出。看來,他的身體早就垮掉了。」
葉星辭腦中嗡嗡作響,公主的指尖點在他眉毛上,像燒紅的烙鐵。天啊,誰來幫幫他,那四位姑娘去哪了?他含糊地嘟囔:「誰?」
「鎏金大銅缸。」公主終於撤回手,轉而搭在自己的睡袍領口輕輕摩挲,「我正值青春,與其把自己給個糟老頭子,還不如給你這樣的好兒郎。今後,我被困在異國深宮,也不會感到遺憾。你覺得呢,葉小將軍?」
話音落下,她微微扯動領口。葉星辭像被這個動作咬了一口,「騰」的原地跳起,轉身就跑,迅捷的身影眨眼間消失在院外。
「呼,太可怕了……」他跑過一道道遊廊,躍出垂花門,停在一處花廳外,將槍橫在養金魚的大缸邊。接著瘋狂地撩水洗臉,差點活吞了一尾金魚。心在胸腔里亂撞,他懊惱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因沾著水而格外響亮。
「剛才,我還在罵司賢,轉過頭卻險些鑄下大錯。我究竟做了什麼,讓公主誤會了?是腰帶束得太緊,還是走路時太瀟灑?難道,我無意中賣弄風情了?可是,我也沒有風情啊。」他不禁反思,把白天發生的事和對話從頭到尾琢磨了一遍,毫無頭緒。
半晌,他慢騰騰地回到公主房門外,依舊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只好將這件荒唐事歸於玩笑。天明上路時,全當沒發生過就好,把尷尬藏在胃裡,和雞腿一起消磨掉。
不多時,夜幕開始褪去墨色。直到天色大亮,公主也沒再出來調戲他,他緊繃的身體終於得以放鬆。
然而,短暫的鬆懈後,一顆心又因屋裡倉惶雜沓的奔走而懸起。噔噔噔,從東到西,又由西到東,還夾雜著翻箱倒櫃的動靜。
四個宮女都溫婉知禮,平常走路鬼魅似的悄無聲息,今天是怎麼了?在打老鼠?葉星辭猶豫一下,抬手叩門:「請問,是公主身體不適嗎?要傳隨行的太醫嗎?」
一瞬的沉寂後,門裡飄出幾縷細弱壓抑的哭聲:「怎麼辦啊,我們活不了了!」
「讓葉內率做主吧。」
「怎麼會這樣,我睡得死死的。」
「我也是,嗚嗚……」
出事了?!葉星辭呼吸一滯,顧不得禮數,猛然抬腳踹開房門。富麗堂皇的客堂里,四名少女像堆柴火似的圍靠在地,或跪或坐,全都掩面抽噎著。
葉星辭立在中堂,左右掃視東西的次間、稍間。有屏風和紗櫥隔斷,看不見裡面的情況。
他心焦地低吼:「都別哭了!出了什麼事?」
姑娘們泣不成聲,較為年長的子苓抬起淚眼:「公主,公主她走了!」
「她不在房裡?!」葉星辭喉嚨發緊,邁開大步,到東西兩側的四間房查看。所有箱、櫃都大敞四開,床邊的刺繡幔帳一片凌亂,顯然都已被宮女們翻找過,以為公主開玩笑躲起來了。
他回到客堂,急切地問:「是不是出去散步了?」其實他清楚,自己一直守在門口,這話該問他自己。
「不,她走了。」子苓跪在地上,右手顫抖著抬高,遞來一張沾有淚痕的紙,「昨晚,我們吃了公主賞的點心,全都昏睡到天亮。醒來,就發現她不見了。以為她在鬧著玩,直到看見她留的話……」
葉星辭抿緊發顫的嘴唇,粗暴地抖開紙張,秀逸的筆體如尖刀般刺進眼中:「人生如棋,吾非執子者,亦非棋子。今日之事,為吾之獨斷,與旁人無關。唯願跳出棋局,好生活一回。儘管恨吾一人,望寬宥近侍,勿降罪於無辜。——不忠不孝之女,尹月芙。」
每讀一字,葉星辭的心都往下沉一分,直到墜入無底深淵。渾身的血液,先是激涌到頭頂,又退潮般被抽乾,指尖冰涼麻木。
他清楚公主是何時離開——在他架不住「調戲」,擅離職守的那段時間。
他耳邊陣陣嗡鳴,手臂無力地垂下,丟下公主的手書,茫然四顧。兩個太監也睡醒了,來正房聽差,見此情景,全都嚇得臉色煞白,跪地抽泣:「天啊,公主丟了……」
「都別哭!」葉星辭竭力鎮定,閉目緩和了一下,轉身出門,命令他們將門關好。先別表現出任何異樣,也別發出哭聲。
他快步直奔東廂那間大屋,一腳踹開房門。四個屬下都在,於章遠剛醒,正在穿衣服,其他人還懶在床上,支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瞧著他。
看來,不是自己的人拐帶了公主。
葉星辭喘著粗氣,目光沉沉地從四張臉上碾過去,扯動干啞的喉嚨:「公主走了。她,她逃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