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梁殘牆間,日光細密地透進來,將半空里的飛塵映得一清二白。二人的身影仿佛凝固在了那一刻,變作一幅萬年不改的蒙塵壁畫。方驚愚仰面望著楚狂,那隻血紅的重瞳好似將沉夕日,眼波帶著無限滄涼。
楚狂說:「我來同殿下說個故事罷,從前有一善人,行至橋邊,見一老嫗腿腳不便,且身擔重物,便將她攙扶了過去,自己再折返回來。然而不一刻突發山洪,將對岸吞沒,老嫗因而被大水淹死。那善人自責,總算曉得有些人雖懷抱善心,卻不一定能做成善事的道理,現下的殿下便像那善人。」
「我知曉殿下的心意,知你想救下所有人。雖說並非一時能成事,我對殿下能懷抱此心也深感恩重,多謝你長年以來不改本心,哪怕是歷經重重險阻的現今也始終不移。正因這份心意,縱然百萬將士頂踵捐糜,損失尤重,白帝還是啟程前往歸墟,天符衛也身為白帝之刃,在途中大顯強武。殿下不是白帝與天符衛,並非前人,正因如此,才能就前人未竟之偉業。」楚狂一氣說了許多話,微微氣喘,「三仙山已被谷璧衛污濁,現下殿下最好的出路便是歸返瀛洲,求得支援,以退為進。」
他眸子裡似藏著焰苗一般,能教同他對視的人心裡也被點燃。方驚愚心中酸楚,眼裡也漸漸潤濕,泛出水光。他哽咽著問:「我是不是犯了許多過?是不是當初……我讓瀛洲義軍隨行,咱們今日便不必孤立無援?是不是我若直截去往員嶠,便也不必教這樣多人豁出性命?」
「這話不對。若殿下一開始便將瀛洲義軍全數帶來,咱們也註定會在溟海上遭遇風浪、被打散,所致的犧牲更重。咱們這一夥兒人人員雖稀,卻似探路的斥候、選鋒,唯有勘清此地形貌,方能作下一次打算。現今失敗了不打緊,只要殿下下回重振旗鼓便成。」
忽然間,方驚愚感到兩道熱流爬過臉龐。他愕然地察覺,自己竟已涕泗浞浞。他已有許久不曾流淚,自棄方府而去,向玉印衛誓以此身成刃之後,他一直將一切情愫藏在心底。
可楚狂總會將他的外殼層層剝開,讓他變回十年前那個手足無措的小孩兒。
他哽咽難言,最終道:「我還能……有重振旗鼓之機麼?」
楚狂的目光柔和了,仿佛粼粼的漣漪。「有的,而我現下便是要去替殿下爭取這勝機。」
於是楚狂站起身,方驚愚手上乏力,沒能揪住他衣角。楚狂自角落裡拿起褡褳,打開望了一眼,「出關的血瓶還缺碧寶衛和谷璧衛的,我去會會谷璧衛。」
「別……去。」
方驚愚掙扎道。他伸手欲挽留楚狂,然而卻望見了自己斷去的腕子前端,旋即絕望地想,現時他連留住楚狂的手也沒了,楚狂性子犟,無論如何勸解,也定然是徒勞。他頂著高熱爬起,卻又醜態百出地跌落,現時的他失血過多,太過虛孱。
這時楚狂拿起含光劍,走到門前,回眸一笑。那笑容被日光浸透,仿佛鑲著金絲,又幽遠寧靜,宛若古剎里蒙垢卻森然的神佛。
「白帝出關時有千軍萬馬相隨,現在殿下只我一人,我會做殿下的千軍萬馬。」
「我不要你逞能,我要你回來!」方驚愚終於失態,放聲怒吼道。
楚狂卻道:「我曾與殿下說過的,哪怕棋盤上其餘的棋子皆被吃淨,我也會做殿下最後的『士』。而想必殿下也曾聽過一句話……」
他向外邁開步子,耀眼的日光吞湮了其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