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時只覺得這小孩好玩又好笑,以為這通無來由的小孩脾氣不知是因為想念凡間親人,還是教導她禮儀的長老們太過嚴厲,竟至於她臨陣退縮。
他給她擦掉眼淚,牽著她小手去正殿,全然未將她那句話認真當回事。
但是。
有沒有另一種可能?
其實他那時就隱隱有所知覺,她說的「我不想要你做我師父」另含深義,所以,才會分神化身出小白?從此心之所系,情難自禁。
「小元,你願意和我回靈界麼?」他又問了一次。
太陽終於從海面上升起來了,金光投射在他們身上,姬夢澤的身形更加淡薄,像一層薄霧,隨時可能散去。
「你若再不回去,元神就會潰散,是嗎?」到了這時小元怎麼還能不明白,他將本命真血給了自己,她一直在道衰世界,他和自己真血之間感應越來越弱,若要催動靈力真血就會返回他體內,她魂體原本只有一魄,融合真血又有化生鼎加持,才能成型。
他沒說話,眼眸和嘴唇的顏色又淡了幾分,剛才像一層霧,現在只像一道紗,陽光甚至能透過他照在她身上。
「我回靈界的代價是溫夢晴的魂體,是嗎?我得吸取她的靈體,才能重塑魂體。」
「是。她原本早就會死。」他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去,小元。你已融合了化生鼎,回靈界後我自然能為你找來機緣重塑肉身。」
小元伸手撫摸他朦朧的輪廓,從額角摸到耳垂,又從眉心摸到眉峰、鬢角,終於,她顫抖著收回手,「不。我不回靈界。」
一陣潮濕的風襲來,吹亂小元的頭髮,吹來遮住陽光的雲,姬夢澤的輪廓忽明忽滅,他那麼急切,「小元,黃道就要關閉了,跟我回去!我會再想辦法——」
小元緩緩搖頭,「即使我回去,我不是太清宗的姬無傷,也不再是那個小元了……」
姬夢澤蹙眉,「你是擔心——」
他說不出那些話,她替他說了,「擔心旁人會說我們師徒□□、會以此為藉口不停討伐、驅逐我們,會有人不斷追殺、想奪回化生鼎,以至於你我終日不得片刻安寧?」
她又搖搖頭,「不,我不怕這些。」
她淚盈於睫,但又望著他笑了,「喜歡一個人,有什麼錯?師父,我沒錯。我亦不後悔。如能重來,我唯一會改的,可能會是將這份情意藏得更久一點,藏到我修為超過你那一日……」
他茫然不解,她笑著解釋,「然後,我要將你禁錮起來,讓你一直陪伴著我。」
他顫聲道:「是我不好……」
她再次搖頭,將他拉得更近,額頭相抵,他渾身輕輕顫抖,虛影似的輪廓忽如注入了濃墨艷彩化為實體,他緊緊抱住她,與她耳鬢廝磨,緊緊相貼。
正在兩情繾眷濃烈時,忽然一聲極細微的輕響,像是一顆種子從龍眼肉里被擠出來時發出聲響,濃甜的汁順著指縫流淌,一股獨一無二的香氣隨之散逸開來。
聞到那帶著血腥味的香氣時姬夢澤僵硬了一下,他知道那氣味是什麼,但他拒絕相信自己的知覺,他一點一點低下頭,看到小元的右手正慢慢從她胸腔中掏出來,鮮血順著她指縫漣漣流趟,在她手心,一顆鮮紅的珠子倏倏跳動,仿佛一顆小小的心臟。
他驚叫:「不——快放回去!」
可她緊緊攥住他與她相握的那隻手,與他十指相扣,用另一隻手將這顆珠子塞進了他心口。一如他當初抽她愛欲情念時那樣。
「師父,我們兩不相欠了。」她笑著落下淚,「我不要你犧牲自己換我性命,我也不想你為我受苦……」他不禁獻祭了他的本命真血,還獻祭了他的名譽,師門,榮耀,野心。
本命真血進入姬夢澤魂體後立即與他相融,他無法阻止,又驚又怒喝道:「可你會死!」
小元依舊笑著,「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
她恨過他,是真的恨。但現在還恨麼?被封在琉璃瓶中的精靈若有一日真的被人救了,會殺死救星麼?這救星其實就是當日將它禁錮在瓶中的人。
姬夢澤像是被噩夢魘住,重複道:「可你會死……」
「我不怕死。」小元微笑,「我找到小白了,他……很好。」
姬夢澤落淚,「不,他不好。」
小元抹掉他臉上的淚,她從未想像過他也會落淚,他的淚和她的一樣是滾燙的,她看到他漸漸和記憶中那少年重合,似夢非夢。
「我不再有遺憾。這世間原本只有我一人記得他,我若死了,他就也不曾來過。但現在不同了。」她感到自己的魂體正在隨著風消散,「我想要小白活著。也想要你活下去。」
她緊緊擁抱他,「小白,今天很暖和……」
姜小白哽咽道:「是的,很暖和。」
一陣清風吹過,少年少女相擁的虛影隨風而散,一群白色海鷗飛過金光粼粼的海面。
風將雲朵緩緩推開,陽光再次投射在海面,小島附近仍然冒著幾股濃煙,越來越近的螺旋槳轟鳴吵得溫夢晴頭疼欲裂,她用手遮在眼前,「太陽出來了……」
李東臣靠在她身後,「嗯。太陽出來了。」
他們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