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宴涼舟拼命地掙扎,居然生生抗住了幾個人的拉扯,一直死死拽著手術室的大門不肯被拖走。
眼見他身上的傷口又全崩開了,又看到他滿眼的淚光和執拗的神色,大家一時都眼眶發熱,眼前一片模糊,不忍也不敢再去拉他了。
手術室里,尖銳的「滴——」的鳴叫聲中,醫生們沉默又哀痛地看著已經拉成平線的心電圖。
靜默片刻後,主刀醫生沉重地說道:「患者沉游川,性別男,死亡時間……」
*
沉游川睜開眼睛,覺得到處都是刺眼的白光,他企圖背過身躲一下,卻發覺自己的腳似乎被黏住了一般,無法動彈。
他低頭一看,如果空中是一望無際的慘白,那麼腳下就是深不見底的漆黑。
他的腳正陷在透明的「泥潭」之中,整個人緩緩向下沉落。
上方刺目的白幕上開始一段又一段地閃回著他的記憶。
原來人在死之前會如走馬燈一般回顧自己的一生,是真的。
沉游川在極力掙扎幾次無果之後,只能苦笑著抬頭,靜靜地觀看那些涌動的記憶,任由冰冷的「沼澤」慢慢吞噬自己。
他人生的第一份記憶,是父母搖著小床一起探頭望來的微笑。
在明亮的幼兒園裡搖頭晃腦地唱字母歌,
第一次獨自背著書包坐公交車上學,被售票阿姨笑眯眯地摸頭,
父親在河邊釣魚,他無聊地跑來跑追逐貓咪,
跟著母親去馬場,英俊的大黑馬叼走了他掌心的蘋果還衝他噴氣,
包子臉的妹妹在小床上咧出沒有牙的傻笑,
決定要保護妹妹的他跟著媽媽到道場去學散打,
一次次的考試,漸漸摞列起來的獎狀……
二十來年的人生很長,也很短。
那些歡樂的、悲傷的、溫暖的、壓抑的記憶轉瞬即逝,眨眼間他就從一個蹬著小腳哇哇大哭的嬰兒一級一級地拉長,長高,變成了大學裡四處奔忙的成年模樣。
啊……要到了,他臨近畢業時與涼舟的初遇。
「泥沼」已經漫過大腿,悲傷、不甘,與遺憾不可避免地在心中蔓延。可一想到兩人的第一次見面,沉游川仍然忍不住露出一個甜蜜又無奈的微笑。
然而令他錯愕的是,從大學畢業季作為支點,他的「記憶之路」忽而分成了兩條截然不同的岔道。
一條涌動的是他記憶里本該有的畫面,可另一條,卻像是他曾經做過又被遺忘的夢。
不肯放棄《江湖》的試鏡機會卻被祝楊鎖在辦公室錯過面試時間,
《江湖》因「宴影帝」沒有檔期被成導暫時擱置,
無法解開的合約,騰躍越來越過分的打壓,
沉重的債務,驚喜的手術機會,賣掉的房子,
失意的安回,拉不到投資的《暗戀》,孤注一擲的嘗試,
上映後的慶功宴,國外偶遇的成導,柳暗花明的邀請,
獎項的提名,突如其來的污衊,
閃著冷光的刀鋒,臉上的劇痛,大山驚恐的叫喊,
病房裡的沉默,
尹志畫的死訊,
律師,律師,過失傷人致死,隔著鐵欄杆的大山,沉默消瘦的山晴,
加重的病情,被迫遠離的故鄉
……
終於,在一幕幕的閃回中,他終於看到了自己與宴涼舟的初遇。
「宴先生,早上好。」
「你好,沉醫生。」
記憶的屏障如玻璃般一寸一寸漸漸爬滿裂紋,直至一聲清脆又決絕地崩裂,嘩啦破碎一地。
暮春唱著末路的荼蘼,與熱鬧了整個夏天的無盡夏,相識於落葉紛飛的秋季,離別在冬日的第一場落雪裡。
原來如此,原來有些記憶在畢業那時的高燒里已經給了他,只是他模糊地忘記了。
原來他早已走過命運的節點。原來一切的不同,都始於那個默默背負一切,掙扎著企圖改變他一切的不幸的人。
命運還真是眷顧他啊,臨死之前,讓他解開了這個遺憾的困惑。
泥沼已經沒過腰間,沉游川忽而彎腰捂住震痛的胸口,再次拼命掙紮起來。
不、不,他不能走!不能就這樣留下拼命跨越了時間,竭力向他奔來的宴涼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