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隗已經很老了,腿腳不便,這兩年一直獨居老宅,養病護陵。李霓裳叩開門,呈上訪禮,對著出來的老奴道了來意,老奴進去,片刻後出來,將她領到一間堂屋,輕聲道:「老家主,公主到了。」
堂屋光線昏暗,裴隗膝橫拐杖,坐在窗前夕陽里,用蒼啞的聲音問她何事。
李霓裳行禮,先說了一番禮節的話,隨即斟酌道:「胡德永其人,裴公是否知道?前些時日,他歸鄉前,對我提及,回去後,想作一部前朝故舊憶集,名字已經起好,《耄老閒筆記》,不是為著書流傳,而是如老農記歲時,自藏紀念而已。又說因年紀老邁,從前事許多記不清了,更怕自己不知而遺漏,感慨舊僚零落,當世能幫他的,或也就剩裴公了。可惜路途遙遠,只能抱憾。他對我頗多助力,我無可回報,常記念在心,這回因守城緣故,我恰好來此,想到裴公就在此安養天年,貿然造訪,盼裴公解惑,回去後,我可轉他,如此,也算是我為老宰公盡的一份心意。」
裴隗點了點頭,臉上慢慢露出絲笑意:「公主不必顧慮。戰事又起,早兩年,我還能出一點力,如今是真的要服老了。你這回借兵,我也聽說了,替裴家謝你。只可惜我當時在京中也不多,所知只怕所限。他想問什麼,我若是知道,必無所不言。」
李霓裳歡喜道喜。裴隗呼人給她備筆墨。李霓裳起先胡扯,問了別的她知道名字的人。一一記錄下來。問了幾位過後,道:「還有一位宇文縱。便是不久前方去了的那位天王……」
她留意到裴隗原本和藹的神色微凝,沒說話,忙擱筆賠罪:「我知此人不該提及,說他名字,只怕都辱沒貴府,只是看胡德永對此人頗多著墨,說,錄諸公生平,無論忠佞賢愚,都應當據實直書,善惡皆可為鑑,一時疏忽了。裴公若是不願聽此人名字,那便掠過。」
「無妨。」裴隗沉默了片刻,道:「他想問甚,你說吧。」
李霓裳忙道謝,坐回去再次提筆,隨即用若無其事的口吻道:「他說宇文縱年輕時,叛出朝廷之初,因裴大將軍懷善,曾勸成其回頭,後卻又因朝廷出爾反爾,誘殺全家,斷了他路。因時日長久,他年紀老邁,到底是崇正十六年,或十七年?又或那幾年,如何一一對應,他記不清楚,很是苦惱。」
她說完,見裴隗閉目,似在回憶,片刻後,睜目,緩緩道:「初叛是十六年夏五月,復叛是次年二月。」
看來是真的了!只是還不知道更多細節而已。
李霓裳裝模作樣記下來,正待再迂迴打聽,卻見他咳嗽了幾聲,面露疲色。
那老僕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走了進來,道:「老家主,該吃藥了。」
裴隗道:「就此罷了吧。一來我也年老混沌,不比胡德永靈清多少,即便記得,怕也是錯。二來,我當年不過一個小小邊將,即便有所知,也不過是管中窺豹,對他著書無益。」
他這是謝客了,何況年老體衰,李霓裳怎敢勉強,忙收筆,開口告辭。
裴隗留她用飯,聽到她婉拒,說要趕路回去,也不勉強,吩咐人送客。
李霓裳便收起筆錄,恭敬再次拜謝過後,跟隨那老僕出門而去。
「且慢!」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呼喚聲。
李霓裳轉頭,見裴隗凝目自己,等了片刻,卻不見他開口,有些莫名。
再片刻,正待詢問,聽到他緩緩道:「公主路上小心。」
李霓裳感激言謝。裴隗不再說話。
她跟隨身前的老僕出屋,走前,忍不住轉頭。
屋中夕陽已經黯淡下去。
老者還是那樣端坐在案後,目送凝她。
他枯掌覆膝,遠遠望去,老屋陰翳下的身影,如鏽樞般凝定,西窗欞的昏光勾勒他的半面,另半昏暗。
李霓裳知在這個風燭殘年的裴家老叔祖這裡,是不可能再問出些什麼了。不過,這一趟,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看來胡德永臨走前說的應該是真。
十五年花朝節後,裴蘊靜辭別回家。
十六年夏五月,宇文縱初次叛亂。應是當年年底左右,同意降。
十七年二月,短短几個月後,他再次反叛,原因是她的父皇出爾反爾,殺了他全家。
此後就是與朝廷長達幾年的拉鋸,最後敗在大將軍手下,遠遁他鄉。
這就是李霓裳理出來的當時時間的大致脈絡。
雖然,這個新發現可以有助於理解天王為何遷怒裴家了,畢竟,大將軍在中間有過轉圜。但,事情回到焦點上。
實話說,他若因此緣故,在後來裴家落難北遷西州之時加以刁難,乃至做出有所強迫的舉動,在李霓裳看來,還是出格了。
李霓裳如今所知的天王,隨性情偏激,行事獨斷,但卻還算是有度。
或許是年輕時的他,性情比如今會更加偏激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