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奴子抬來一隻擺著碩大銀盤的小桌,盤中是只才烤出的獐鹿,鐵釺插著的炙肉之上,滴淌著琥珀色的油脂。
中央那個顯是赤驪王的老者親用一把銀刀割下最為珍貴的鹿唇,命人送到他的面前。
他略略傾身,接過了奴子捧來的第一刀炙肉。
赤驪王將割肉的匕首重重扎進銀盤。鑲著寶石的刀柄,震顫不已。
赤驪王抬臂示意樂止。笳鼓聲歇。他端起酒杯,起身高聲道:「敖包的神石不問來歷,鷹王總是在荒草窩裡睜開眼。英雄不論出身,這位李二郎君是咱們的恩人,今夜全部人都隨我一道,敬他滿酒。只要他來,咱們的帳門,永遠都將對他大開!」
在全場發出的歡聲中,永安看見那男子站起了身,笑著舉起面前一隻斟滿美酒的犀角銀杯。
杯光掠過他的眉骨,如半融的雪水淋過劍刃,剎那將他的兩點眸色映得清冽如初。
永安至此終於確認,他就是那位自己數年不見的舊主。
「公主,你瞧見了沒!是他,他就是少主!」
狂喜之下,他扭頭轉向李霓裳,發覺她的雙目也正望著,眼一眨不眨,並未回應自己的話聲。
永安頓時收聲,等待了片刻,見她依舊那樣立著,一動未動,遲疑了下,低道:「我這就叫人去告訴少主!」
他轉頭,叫那引贊伺機上去傳話。這時,她動了一下,轉過面,說道:「不用了。不必打擾他。我可以等的。」
李霓裳被帶到了一座幽靜的氈帳之前,引贊說此處便是李二郎君的住處,他們可以在這裡等候。
帳中燃著燭火,燒得暖洋洋的,內中被一張屏風隔開,靜悄悄空無一人。
引贊帶人送來熱熱的乳酒和一些吃食,躬身退了出去。
永安伴著李霓裳坐到暖爐之旁,烤火取暖。兩人各自懷著心事,四目望著爐火,都沒說話。
許久,永安顯是等不住了,站起來道:「公主再坐一下,我出去瞧瞧先。」
他走了出去。
李霓裳依舊坐在火前,遠處不時飄來斷斷續續的隱隱笳鼓之聲,襯得此處愈發寂靜。她聽著頭頂啪嗒啪嗒的細碎響動。那聲時而稀疏,時而密集。大風捲來了附近雪山上的碎雪粒,砸落在了帳頂之上。聽得久了,叫她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她費神思索許久,腦海中靈光閃現,終於記了起來。
是她幼時跟隨大人逃亡,臥在臨時搭起的陋帳內,遇到夜雨聽到的異聲。
它預兆次日的道路,將因泥濘而變得愈發難行。
坐得太久,帳中的爐火也過於旺盛,她感到有些氣悶起來,正待起身,也去帳外透一口氣,這時,外面響起一陣略顯雜亂的步足之聲,有人往這方向走來了。
李霓裳的心頭猛然突突狂跳不停,臉色微微變白。
她盯著帳門的方向,一時無法動步。
很快,她的呼吸鬆弛,不自覺捏住的手,也慢慢鬆開了。
伴著腰飾隨著行動所發的清脆玎玲之聲,外面響起說話聲。
仿佛來了一群婦人。一人用似帶著調笑的語調,不知低聲說了句什麼,惹得其餘人發出一陣含混的笑聲。
帳門被人掀開,率先進來了一位四五十歲的婦人,她裝扮整齊,像是這裡有身份的掌事。
接著,後面的幾名婢女簇擁一位年輕的女子,也一道走了進來。那女子看起來二十五六歲,衣著華美,赤金的瓔珞壓著豹皮鑲邊的裙。她的容貌也極是艷麗,烏髮編股,頭綴松石的銀鏈,額前的佩環金光閃爍,襯得一雙深琥珀似的眼瞳愈發明亮。
她應當就是方才受到調笑的對象,在她均勻染著羊脂膏的美麗面頰之上,還帶著一縷淡淡的紅暈。
最後又有手捧金盆、毛被、酒瓶等物的婢女魚貫入內。
眾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忽然看見帳中有人,停了下來,投來疑惑的目光。
引贊官這時匆匆跟入,指著李霓裳,向領頭的婦人解釋了一番,婦人面露恍然之色,笑著朝李霓裳行禮,隨即瞟一眼引贊官。
引贊將李霓裳請到一旁,指那年輕女子,低聲解釋:「她是我王之女,丈夫在前年的戰事中死去。是王叫她來的。」
李霓裳一怔,似是明白了過來。下意識地又望一眼。
她想起了從前聽說過的一則異族婚俗。失去丈夫的女主人,留路過的中意男子過夜,目的便是求孕添丁,壯大家庭。這在中原人眼中驚世駭俗之舉,在邊地卻是習以為常。
王女眼中閃著喜悅的光,見李霓裳望來,落落大方,毫無忸怩之色。
「這裡有些不便,可否隨我來,另外去個地方,等李二郎君回?」引贊含歉地問。
李霓裳醒神,立刻含笑頷首,隨人迅速退了出去。
帳門在她身後落下,將帳內再次響起的一陣嬉笑聲壓了下去。
李霓裳默默跟隨引贊去往附近的另外一頂空帳。
王帳前的那場圍宴似乎已經接近尾聲了,遠處喧聲零落。路上不時看到被人扶著離去的已經醉醺醺的參宴之人。
「李二郎君回了!」
走到一個岔道口前,他忽然停步。
李霓裳早在他發聲前,便已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