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已經完全肯定,太保是不可能得天王交託大業的,怎還會與陳永年一派過於親近,便推說今日實是乏累,隨後環顧四周,見眾人都已去了,壓低聲音,道天王剛死裡逃生,還帶著傷,這種時候,下屬私聚,飲酒作樂,萬一被人知道了告發,怕是不妥。
何尚義被他提醒,忙抱拳稱是,說自己一時考慮不周,約了下次飲酒,隨即匆匆離去。
商儉目送他騎馬消失,自己而已上了馬背,正待離去,忽然身後到來一名玄甲衛,說天王叫他回去。
商儉一驚,轉面看了眼驛館的方向,不敢怠慢,掉頭回來,趕回到方才所在的地方,果見天王獨自還立在階上,周圍朱九等人都已經不見了。
「拜見天王!」他疾步來到階前,納頭而拜,半晌不聞回應,更沒叫自己起身,慢慢抬頭,撞見頭頂兩道目光。
天王雙目炯炯,視線當頭直射,落在他的臉上。
商儉一驚,怎敢與上方之人對視,慌忙又低下頭去,屏息繼續等待。
片刻,他終於聽到天王開口,悠悠道:「猶記當年,剛打下潼關,那夜天生城內設宴大慶,孤貪杯,醉臥不醒,有人糾結親兵廝打,刀劍相對。應是你吧?應對得當,及時予以制止,替孤消去一場禍患。」
商儉聞言,心中惴惴方消去了些,只又不解,天王何以突然提及這件多年前的舊事,便謙恭應道:「屬下當時官居監軍,為分內之責。」
「你雖不像信王義王他們那樣,能為孤披甲帶兵,但心思縝密,辦事得當,從無紕漏。這些年孤軍事順利,你在後方,功勞半分也不遜於外面那些為孤攻城略地的將軍們。」天王繼續說道。
商儉主後方之事。這些年終日案牘勞形,接觸最多的,不外乎是糧草的籌措、民夫的徵調、律例的制定,諸如此類。
這在太平盛世,當為宰閣之功。但在唯論軍功的亂世,無論他做得如何出色,當武將們手握染血的刀劍,挑著敵人的頭顱,享受著歡呼聲里的榮耀之時,他總黯然失色,從不被人注意。
而天王似也從未過多留意他的劬勞與奔波。雖然隨著天王勢力增長,他的官職也一路往上,但作為幾乎與謝隱山陳永年同時追隨天王的老人,莫說那二人已經早早得以封王,他至今連侯位也無,便是孟賀利,如今論爵,竟也幾乎與自己相平了。
說心中沒有分毫失落,自然是假。但又能怎樣。他也只能以樂天知命來寬慰自己。
他做夢也沒想到,天王此刻留下他,竟說出了如此一番話。驚呆過後,心中油然迸出強烈感動,胸膛發熱,當即重重叩首,哽咽道:「屬下怎敢與將軍們爭功。天王麾下,能人多如繁星,屬下些末功勞而已,微不足道。能得天王如此嘉言,屬下已是感恩不盡!」
天王叫他起身。他再次叩首,這才依言。隨後拭去眼角淚痕立在階下,卻聽天王又道:「你功勞不小,孤卻至今未進你的封號,你可知為何?」
商儉一愕,遲疑了下,斟酌道:「自是因屬下功勞微末,不足以晉位。」
他應答完畢,觀天王不置可否,只看著自己。「你隨孤多年,孤聽聞你有個綽號,叫做滾燈翁,不知你自己知曉否?」
怎麼也沒想到,天王話鋒一轉,竟忽然如此道了一句。
商儉自然知道,這是旁人暗嘲自己為人圓滑,誰都不會得罪,見天王說完,饒有興味似地打量自己,難免訕訕,更無法否認,勉強辯道:「想是因屬下好管閒事,不自量力,做過和事之人,卻又不知因此又得罪過誰人,這才會被人如此取笑吧。慚愧!」
「好一個和事人。」
天王笑了起來。
「你應是孤跟前數一數二的聰明能幹之人了,怎就從來不去想想,此是否正是孤無法再拔擢你更上一層的道理?」
商儉當場愣怔住,心砰砰跳了起來。
「滾燈翁未免粗俗了幾分,不合你從前士人的身份。」
他聽天王繼續笑道,「不如孤改賜你一號,八面使君,你意下如何?」
便是再愚鈍之人,也當明白這話的分量,何況是他。
商儉舉袖擦了下額角迸出的一點汗星子:「屬下若有行事不妥之處,懇請天王提點。屬下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此時天王面上的笑意徹底消失了,看著他緩道:「孤聽說,你與信王義王二人各都處得不錯。你說說看,在你眼裡,這二人,究竟哪個更為信靠?」
商儉呆定片刻,膝跪在地。
「天王說哪個信靠,我便知哪個信靠。」
天王居高俯瞰他片刻,削瘦的面容之上,終於又顯出幾分笑意。
「明日起,你晉位壽安侯。孤准你有監察秘奏之權。」
商儉仰頭與天王對視片刻,明白了過來,抑著激動,用微微發抖的聲音說道:「屬下必竭盡全力,不敢負天王所託。」
人去之後,天王獨自在寂庭中立了片刻,道:「這裡已無事了。回吧。」
朱九本待勸阻,然而見他已走下台階,自顧向外去了,只能跟上,匆匆召齊隨行,又吩咐人,將預先備的一架馬車引來。
天王性情極為好強。朱九本還擔心他不願乘車,執意騎馬,萬幸,這回他不再固執,登上馬車坐定,便閉了雙目,歪面微靠,人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