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也不管小金蛇如何追逐蟲子,慢慢臥下,拉高被頭,將自己蒙頭蓋臉地遮擋起來,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曉色漸透窗紙。小金蛇早已嬉累,吃飽了躲到床榻的不知哪一個角落裡睡起覺來,帳內只剩幾隻僥倖逃得小命的燈籠蟲,無精打採收翅停於帳角,一動不動。
李霓裳安靜地起身,掀起帳簾,推開窗,放出那幾隻剩下的蟲。劫後餘生的蟲子起初似仍茫然,只會徘徊在窗口,竟不肯離去,片刻之後,方找到方向,飛向水面,展開的兩隻透明蟲翼映著曉色,消失不見。
李霓裳閉目,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再過一夜,明天,便是裴家二郎來此迎親的日子。
最後一天,公主落腳的螟定驛外表看起來和此前幾日並無兩樣,實則氣氛卻是悄然變得緊張起來,偏在午後,公主又欲於河畔搭設一隻帷帳,她要過去,賞春透氣。
很久很久以前,長安還是長安的時候,每年春氣才剛到來,只要天氣晴好,城裡的人便迫不及待拖家攜口而出,紛紛湧向城東郊外的曲江池。通往曲江池的道路兩旁,到處可見帷帳。高門富戶們的帳篷搭得又高又大,小門小戶無力如此享受,卻也不妨礙他們尋到一片桃花盛開的草地,隨意鋪上一張地簟,闔家老少或坐或臥,品嘗著昨夜特為今日準備的春食。那酌春的歌聲,能從早上一直持續到月上柳梢。
那些都是殘破的舊夢了。
看得出來,瑟瑟對公主的這個突發奇想並不如何贊同,然而,在公主的堅持下,她終還是不敢抗命。
帷帳背對驛舍,設在岸邊一塊平坦的細沙地上,向著汾水,張開帳幕,入目便見寬闊的河面和對岸的荒野,在野地的盡頭處,春山若隱若現。
瑟瑟指揮婢女們在帷帳內鋪上地毯,擺了果子和酒水,全部準備完畢,預備自己一道留下。
公主停在河邊的一株柳樹之下,纖指撥弄著一支她不知何時折來的蘆草,一陣河風吹來,公主柳腰蓮面,娉娉裊裊。
她不允瑟瑟陪伴。
瑟瑟無奈,只得退下。
李霓裳轉面,望向不遠之外的一道身影,與那人四目相接,隨即收目,走進了帷帳。
春月靜靜地升在汾水的河面之上。
天黑了下來,崔重晏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帷帳旁。他彎腰走了進去,停在公主之前。
李霓裳坐在燭火之畔,手中仍執著白天折下的那一段蘆草,抬目望他,唇畔顯出一絲淡淡笑意,向他點了點頭。
崔重晏遲疑了下,盤膝落坐在她對面,攤開緊緊捏握的一隻拳,顯露出藏在掌心裡的草葉,將碎得已是看不清小字的這片草葉,還在了她的面前。
這是午後瑟瑟指揮婢女搭設帷帳之時,李霓裳行經崔重晏的面前,自蘆枝上摘下丟他靴前的那一片。
或是為了避免因他私下接觸公主而可能引發的任何不必要的風險,這一路之上,瑟瑟看管得很嚴。
今夜是二人首次的私面。
「我安排人拖住了瑟瑟,她暫時不會來此。」崔重晏說道。
「公主約我,所為何事?」
以蘆莖為筆,李霓裳在地面一片她備好的細沙之上,慢慢地寫下了一句話。
「我需要你的幫助。」
崔重晏看一眼,面上並未顯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便猜到她今夜約見的目的。
他凝視著對面的女郎,眼內露出了同情而憐惜的神色,然而他卻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公主,你太善心了。偏偏你的出身,註定你不能有任何的善心。你這樣,對誰都不會有好處,也只徒令你自己加倍感到痛苦。」
「若是我能夠,我定會幫助你達成你的任何心愿。但你想放過裴家兄弟,我恐怕愛莫能助。」
「公主見諒,也請保重玉體,萬勿再如昨夜那樣以身試險。」
「裴家兄弟不值你如此。世上任何人都不值你如此。你最當做的,是保重自己。這也是我今夜來此想與你的講的話。」
他說完,起身,便待行禮告退,卻見她自袖中取出一道信箋,推了過來。
崔重晏並未立刻接過,抬目望她,見她依舊那樣含笑望來,遲疑了下,終於接了。
片刻後,他的神情已與方才大不相同,倏然抬目,神情驚疑不定。
李霓裳要和他做一個交易。
她告訴他,裴家應有一筆數目驚人的傳自先祖的藏寶,她的姑母長公主渴求已久,本想利用蕙娘婚事派瑟瑟去裴家刺探,然而出此意外,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運氣上了。
他本出身世家,胸吞雲夢,卻忍辱負重,至今仍要聽命於人,不過就是因為時機仍未成熟。假想他若獲得藏寶,招兵買馬,又何須繼續等待那渺茫的不知究竟哪日才能到來的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