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這座位於齊地的古行宮裡長大,從七歲到如今一十七歲。整整十年。
這是她那曾經御臨八荒創立帝業的高祖為去東嶽封禪而修的一處駐蹕之地。想來高祖所謀為萬世基業,故將行宮題名永興。誰又知三百年不到,帝業已坍,天下亂,霸權再起。倒是此處行宮,或真受這宮名庇佑,僥倖躲過一次次的兵荒與馬蹄,至今仍存——只是,早也破敗而寥落,不見昔年半分的繁華之景了。
李霓裳來到了西隅的盡頭處。
那是一片藥園,亦是恐怖禁地,傳言裡面養著會索人命於無形的惡鬼。從前此間之人,若是不得允許擅入或是誤闖者,數日之內無不七竅流血,死狀駭人。不但如此,到得後來,連在裡面做事的下人也開始遭到橫死,眾人談之變色。萬幸這兩年小娘子大了,因一向出入平安,每有人不得已進去做事,她必一同陪伴,後來,連往裡送飯這等雜事,也由小娘子代為了。也是從那之後,再沒發生過死人的事,曾籠罩在此園上方的恐怖氣氛這才慢慢消散。
黯淡的冷月靜靜地照著地上畦壟里的藥草。地上種植的藥草,多為烏頭、狼毒等尋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斷腸草們,另也有些常人呼不出名的罕見的奇花異草。夜風裡,她穿走在散放著冷冽異香的藥畦間,伴著鞋底踏破泥面薄霜所發的窸窸窣窣的清響聲,行至盡頭處,推開一扇門,走了進去。
屋中光線昏暗,空氣腥濁。四壁皆為藥櫃,牆角一張地簟,一張矮几,几上鋪了一塊暗紅色的絨緞,緞面之上,依次擺著一口藥匣、一柄小銀刀以及一隻嬰兒拳大小的水盞。
矮几之後,盤膝坐了一道枯槁的身影。
那是一個顯已走到了人生盡頭處的老者,他的生息便如案頭那一盞隨風飄搖的殘燈,隨時都將熄滅。
在少女漸近的腳步聲里,他緩緩睜目,只見一張面臉泛青,枯乾得已是辨不出本來的模樣了,兩個眼窩更是深深地凹陷進去,望去便如骷髏頭上的兩隻黑洞,叫人不寒而慄。
「長公主來接公主了?」老者發出一道嘶啞的聲音。
李霓裳跪坐在簟上,將提來的食盒輕輕放在几上,點頭。
「待公主見到長公主的面,請代老奴轉呈,老奴無用,雖竭盡全力,還是沒法叫公主再開口說話。老奴辜負了長公主的託付,罪該萬死,只能來世再報大恩大德。」
說話間,老者顫巍巍拖動兩條殘腿,努力爬跪起來,衝著齊王府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叩禮。
從前李霓裳一直由這老者調治病情。只是時日長久之後,大約也意識到自己無法治癒她的失語之症,到這幾年,老者便放手不問了,改而閉關在此,罕見露面。
這一個叩拜,便叫老者氣喘不止,待緩上口氣,坐定,只聽他繼續道:「老奴將公主請來,是另有一事。」
他自懷中掏出一枚小哨,輕輕吹了起來。在小哨所發的人耳難以察覺的嘶嘶聲里,從屋角不知何處的黑暗裡,無聲無息地游出了一條金蛇。
金蛇極小,首尾不過尺余的長度,腹徑更是細如女子的纖指。它的通體披覆著燦爛的如黃金的片片細鱗,額頭生了一枚朱紅雞冠,眼則如兩顆翠綠的碧璽,異常的美麗中,又透出一絲叫人心生恐懼的詭異之感。
它似乎不屬於這個世界,而是來自地下的邪物。
它游到老者身前,以腹撐地,將身子盤捲起來後,便首頸離地筆直昂起,一對碧眼在燭火里發著幽冷的光,莊嚴地注視著對面的少女。
第2章
老者收哨,道:「老奴從醫一生,亦研毒一生,此為老奴生平最為得意之寶,名為朱翅。從前那些闖入藥園之人,便是遭朱翅同類咬齧毒發身亡的。可笑他們,臨死都沒看見傷了他們的究竟是為何物,還道是鬼魅所為,如此愚蠢,能做我試毒之人,也是他們的造化。」
談及那些在他手中送了性命的人,老者口吻平淡,非但不見半分同情,反而流露出了幾分隱隱的驕傲之感。
「而朱翅更是不凡。雖才一歲多,尚未成年,靈性已是遠勝同類。只要能夠馭控,便可使喚此物。取人性命不過如囊中取物,至於驅辟毒蟲,乃至震懾百獸,亦是不在話下。唯一可惜,這兩年你大了,叫你知曉了事,你便不許我拿人試毒了。不過無妨,老奴膽敢斷言,所謂靈物,再無出其右者。」
老者本已將死,一副殘軀枯槁而衰敗,然而此時,當談及此時,他那蒙了一層青黑死氣的臉上忽然多了幾分活氣,兩隻黑洞似的眼睛裡,也放出了得意的光芒,仿佛此刻這條正盤踞在他身前的小金蛇,便是他此一生最偉大的一件傑作。
「然則,並非什麼人都能成為它的主人。想要成為它的主人,也須付出代價。」
老者忽然話鋒一轉,停頓了一下,再以骨哨呼喚金蛇。那金蛇游得離他更近。他打開那隻擱在几上的藥匣。
借著燭火的光,李霓裳看見匣內有五六顆已制好的黑色藥丸。隨著匣蓋開啟,一縷如蘭非蘭的異香便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