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陸兆晗如果有記憶的話,一定是不好意思了,昨晚他像個孩子一樣在停留在他的身上,抱緊他,強勢中帶著溫柔,眼神稚氣又迷濛,那是鍾霽的全新體驗,但對於年長五歲的陸兆晗來說,大概是不太能接受的。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後,氣溫急劇下降,鍾霽收到天氣預報,說今天可能會下雪,他打開窗戶,外面霧氣縈繞,只能依稀分辨出庭院裡那顆掉光葉子的來自北方的樹,他恍然若站在分不清時間的虛無中。今天是去醫院探望母親的日子。
三年前,鍾霽的母親突然在工作時跌倒,摔到後腦勺。那一天起,鍾霽突然開始害怕未來,他發現生命中重要的事也許有一天會不告而別。母親是被自己的同事送進醫院的,她們是和母親一起在超市工作的營業員。母親和她們的日常工作平時除了清潔地面衛生,也負責上貨到貨架上,母親就是在上貨的時候跌倒在地。
當鍾霽趕到醫院後,醫生告訴了他兩個不幸的消息。他的母親有遺傳性心臟病,這次因為太過勞累產生了心源性暈厥,同時醫院對她進行了全身檢查,他的母親目前已經是胃癌中期。
從那天起,鍾霽開始了多點一線的生活。他剛剛進入大學,就失去了與同齡人玩樂的機會,提前走入成年人的世界,其實他一直在這個世界的門口來回盤旋,只是以前,他是在等著母親從成年人的重壓與責任中走出來,然後牽著他的手走回家。
他記得家裡有一台古老的唱片機,那個可稱為奢侈品的東西出現在他的貧困的家中。母親脫掉疲憊之後,總是拿出一張有些磨損的唱片,裡面有悠揚的女聲傳出,帶著一點電流的沙啞音質,唱著世界上所有的遺憾與孤獨。這時,他總想起家中的詩集,想起牆壁上的海報與插畫,想起童年颱風來臨之前的時光,想起那個久遠回憶中的男人,他像所有的父親一樣在鍾霽臨睡前讀書哄他入睡。
「愛情是瘟疫。*」他讀道,不管年幼的鐘霽能否理解,他只是一個人讀下去。
他只讀他想看的書,他是這麼地自私。
那天之後,鍾霽成了母親之前所在超市夜間的營業員,成了周末穿梭於大街小巷的外賣騎手,也成了課下幫同學做作業寫論文的工具。
他已經成年,他可以肩負起所有這些責任,無論它是輕還是重,只因為醫生告訴他,胃癌中期如果儘早動手術,可以讓母親更加地生活,可以為她爭取到至少三年到五年的時光,甚至,如果手術成功且恢復得好,比五年更久。
而這過早步入的成人世界,從中飛出了一隻蝴蝶。
鍾霽與陸兆晗的相識始於一場交通事故,不算浪漫的開篇,甚至對兩人來說都顯得十分狼狽。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鍾霽騎行在一條較為狹窄的街道中。他已經上了星期四、星期五兩天夜班,星期六又送了一天外賣,精神十分疲憊,他預計送完這最後一單便回家睡一覺。冬天的傍晚,天色不久就變得晦暗深沉,他行駛到顧客的樓下,將電動車停在路邊。
等到他從樓上下來之後,看到樓下他停車的位置站著一個高挑的男人,他身旁的黑色轎車貼在鍾霽的電動車上,可憐的電動車被撞倒在地,燈掉了,座椅也與車體分離,不能繼續使用,黑色轎車外表面上也有損壞的痕跡。
那個男人挺拔地站在那裡,側臉英俊,他一邊講電話一邊朝鐘霽這邊看過來,然後他似乎是心有所感,徑直走過來,禮貌地問:「這是你的車嗎?」
鍾霽看著他材質很好的大衣和黑色皮鞋,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對面的人又說話了:「你好,我叫陸兆晗,我剛剛想在這裡調車轉頭出去,不小心撞到你的車,請問如何賠償呢?」鍾霽環顧四周,這棟樓樓下確實有一小塊空地,可以讓一輛車勉強調頭。他的這輛電動車是外賣平台配給騎手的車,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只好說需要詢問平台方的意見,畢竟這並不是他的過錯。
陸兆晗聽到回答,說他願意與平台解釋並賠償,他加了鍾霽的微信,輸入了鍾霽的姓名,很認真的詢問了他們經理的電話號碼。他先是給經理打了一個電話,表明自己會按照電動車的價格全款賠償,又打了一個私人電話。兩個人一起等了一會,有兩輛車駛過來,一輛車拖著男人的黑色轎車和鍾霽的電動車離開;一輛車打開了后座,前座一個助理模樣的人走了下來。
盯著自己的鞋面,鍾霽感覺到一種輕微的窘迫,面前的人只要一個電話就可以輕鬆解決全部麻煩,而自己的車壞了,他的家隔著幾十公里,他要怎麼回去呢?坐二十分鐘的地鐵,再轉三十分鐘的公交車。他甚至不知道經理還願不願意讓他繼續幹這份工作,如果他被辭退的話,他又到哪裡去找另一份工作。
陸兆晗看到他低頭看著地面的樣子,說自己可以賠償他的全部損失,金額確定之後隨時可以聯繫自己。之後他又問,鍾霽準備如何回家,是否需要他送他一程。鍾霽想要拒絕,但是陸兆晗已經坐進了車的后座,他的助理也走過來,說:「鍾先生,請你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