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野地上積成了大大小小的雨窪,濃雲散去,月白風清。
濕冷的空氣中瀰漫著泥土的腥氣,影一以長劍杵地,朝著城門的方向踉蹌走了幾步,一呼一吸如刀割肺腑,冷汗涔涔淋下。
手上的布條早已被烏血浸透,分不清是他的,還是付青的,血水加上雨水,身上有如千斤重負,但他還在走著,一如十八年前的那場雪。
說起來,這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痛他本再熟悉不過。
像是某種習慣,他一次次抬起步子,毫不懷疑自己能插著這把刀子一直走下去,畢竟那場大雪過後,他已在刀尖上走過了十八年,皮開肉綻、折骨斷筋,這些哪樣他沒經歷過?他早不再是當年那個孱弱無助、只能倒在地上任由自己被母親落下的垂髫小兒。
他是影一,而影一無論如何都會走下去,不論走去哪兒,他都不會允許自己再次倒下。
視線漸漸模糊,耳畔只餘風聲嗚咽。
後來,影一的喘息逐漸蓋過了風聲。
他直直看向遠方,城門的方向、曲府的方向、亦是家鄉楓河的方向,他告訴自己,只要一直注視著那個方向,便終究會到達。
但他卻漸漸地,不再能感知到自己的身體。
血浸透了玄袍,唯有肋下如烈火灼燒,又似寒冰刺骨,某一刻,他雙膝一軟,撐著長劍直直跪倒在地......
泥土的濕冷透過衣衫浸入體膚,叫他再無力起身。
他突然想起來了。
他想起雪虐風饕里,那身披土色麻衣的女子轉過了身,蘸著雪的烏髮在她額前飄揚……
他想起自己對著她竭盡全力地伸出手、大聲呼喊「阿娘」,稚聲被風扯散,淚在臉側結成了冰。
他亦想起,後來,那被他稱為「阿娘」的女子徐徐轉過身,將石碑一般的背影留給了他。
低下頭時,影一透過雨窪望見了自己的倒影。
他頭上有輪渾圓的月,浸濕的碎發黏在額前,血水凌亂覆了滿面。
原來,他是被拋下的。
原來十八年來,他一直困在那場雪裡。
十八年來,他只想尋一處歸宿,一個永遠不會趕他
走的地方。
他恨透了顧影笙,卻又親自斬絕這恨,十年換得一身金袍,只為留在那個劍戟森森、荒煙蔓草的人間煉獄。
可到頭來,命數將盡之時,陪伴他的,卻只有他自己的倒影。
十八年過去,他仍孤身一人,無枝可依。
月光映上雨窪,銀亮如雪。
影一對著水面上的自己笑起來,笑聲後來又轉成咳聲,腥氣溢滿鼻腔,肋下淌出汩汩鮮血,順流混入雨窪時,如墨入水般層疊暈染開來,似徐徐綻放的紅蓮。
看來,他終究還是敗給了那場雪。
水面泛起圈圈漣漪,視野盡頭,影一又看到了那石碑般堅毅的背影。
他下意識伸出手,放任自己變回十八年前雪地里的稚童。
雖弱不勝衣,但那時他至少敢愛、敢恨,心中亦有牽掛。
「若有天你不想再做殺手,會去做什麼?」
返程那日,那女子與他並肩搖晃於馬背,忽而轉過頭,笑語嫣然地問他。
他沒有看她,興許是沒那個勇氣,只是淡然道:「不會有那一天的。」
影一生於寒刃,亦將死於劍戟,影笙會之外的事向來與他無關,但在昨日,抱著她行過無聲巷陌、有幸成為梁有依的那短短半個時辰里,他再度思忖起這個問題,心中竟突然有了答案。
「我想......」
夜闌人靜,頸間傳來溫暖而潮濕的氣息,柔軟在懷中沉浮,如明潔月光,於一瞬間驅散眼前的陰霾,讓他不禁喃喃作答:「我想觀一台戲,賞一株花,泛一葉舟,攀一座山......
「我想整夜看星垂平野,而後,興許也能愛一個人。」
那夜,他抱著她一路行過空庭夜月,短暫沉溺於一種觸不可及的生活,只覺自己從未如此完整。
而此刻,寒意凝結思緒,也沖淡了只存在於玄想中的平淡喜樂。
影一本以為這場雪終於要結束了,但視野盡頭,那道身影卻逐漸大過了他的手掌......
遠處,那女子青衣烏髮、衣袂紛飛,將身後牽著白馬的素袍男子甩出老遠,只竭盡全力朝他奔來,高聲呼喊著他的名字。
——「有依,梁有依......」
那個死後也將繼續屬於他的名字。
血水震落於雨窪,暈散了他的倒影,他認出了那個人,那個他捨命護下的人。
影一奮力朝她伸出左手,指尖不住顫抖,而她撲倒在地,用同樣裹滿纏布的左手握住了他的,溢出的鮮血於一瞬交融,染紅了她手上雪白的布帛......=quothr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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