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情地將自己隔絕在紅塵外,就像一片飄落碎星的枯葉。
深秋的暖陽從復古的棕色窗格里滲進來,零碎地灑在他挺拔的鼻樑上,這又讓妹寶想到了漫著金粉的雪山之巔,是輝煌耀眼的,也是平和素淨的。
叫她心動的究竟是白雪,是陽光,還是那座堅定不移的蒼茫大山?
「看什麼?」那扇絨羽般的睫毛依然低垂著,一動不動。
妹寶被他不輕不重,也算不得溫和友好的三個字熨紅了雙頰,她緊急收回了自己不禮貌的視線,轉而將其投放於圓桌中央的珍饈菜餚。
阿媽輕咳一聲,似有所指,阿爸晃過那副氣質出塵的瘦削骨骼,微低了頭。
只有梁震秋見多識廣,老臉皮厚,笑著喚來服務員。
熱菜陸續上桌,除了服務員溫和小心的走動聲,瓷盤落桌的叮噹響,一桌人盡皆沉默,各有所思的目光藏進色彩斑斕的菜餚中,只拿耳朵窺探周遭。
這等格局,不像親家會面,倒像是商務談判。
說起談判,若是正常情況,男婚女嫁,聘禮嫁妝怎麼談都是對的,而如今,梁鶴深是這樣的情況,梁家若是許諾阮家金錢富貴,倒是顯得刻薄虛偽了。
但該有的禮節都要有,聘禮單以錦帛書寫,羅列出很長一副,阿媽匆忙掃過,點了頭說:「家公的意思是,無論梁家給怎樣的禮,我阮家都儘量以同等規格準備妹寶的嫁妝。」
此話一出,倒叫梁震秋愣了下,梁鶴深沉默的筷子也懸在空中。
阮家在西南深山何等窮鄉僻壤,父子倆不是不知道。
只不過,這麼一句話卻是……父母之愛子,情意昭昭。
梁鶴深淡漠的眼皮輕抬而起,稍一側臉,便對上妹寶那雙炯亮璀璨的眼睛。
像什麼?最像灼灼驕陽下,懸掛藤下的黑葡萄,但其實並非那露天曠野中,任小雀窺視的廉價果實,而是高高擺在展台上,被防彈玻璃保護得一絲不苟的珍寶。
叫梁鶴深意外的是,他沒有從那兩顆珍寶里看出膽怯和害怕,她坦然、純粹,閃爍著明亮而讓他無法直視的光。
果真是期待嗎?
到底怎樣的家庭捨得把女兒送給一個一無是處的老殘廢?
僅是一字之差,卻讓梁鶴深渺茫而悲哀的內心有了一絲奇異的起伏。
接下來的半頓飯,梁阮兩家談起了禮服、婚禮、喜宴,這些其實早已準備妥帖,只等阮家人敲定,梁鶴深的情況不容大肆鋪張,只能委屈妹寶一概從簡,阮家父母對此沒有意見。
薄霞褪盡,夜幕微沉。
梁震秋將阮家三人送出酒樓,梁鶴深沒有與他們一同離開。
晚飯時,為了不影響餐桌格局和阮家情緒,他沒有坐輪椅,企圖讓自己能有點正常人的體面。
妹寶猜到酒樓里會有服務員幫助梁鶴深,可是,來路去路都是錯落的青石板,這種環境對他不友好,輪椅的滾輪稍有不慎就會陷進去,她也能猜到他是以何種模樣被人抬進抬出。
妹寶跟著父母上了轎車,阿爸阿媽坐後排,她坐副駕駛,狹窄的車裡沒有梁鶴深的位置。
梁震秋仍站在路邊,妹寶飛快搖下車窗,看著他問:「家公,世叔呢?」
梁震秋讓妹寶的稱呼驚了一下,皺紋鋪陳的一張臉被漫長歲月和殘酷意外風化,早已堆砌不出複雜表情,他笑出深深的眼紋回答她:「他稍後坐另一輛車。」
妹寶望向酒樓大門,柔和目光稍一停頓,隨即開門下車。
「妹寶,你要做什麼?」阮家阿媽叫她。
妹寶沒有回話,她頭也不回地跑進酒樓。
這頓飯吃得太過肅穆、冷清。
一桌五個人像五尊瓷器,展露著標準的模式化笑容,短暫的目光交流中穿插著無法言說的絕望低吼,以及難堪直視的垂死掙扎。
妹寶忘了說一句話。
這句話無論她多麼用力在鍵盤上敲打,落在屏幕上的永遠是沒有溫度的系統字體,縱然它一筆一划端正、規矩,卻冷漠、蒼白,無法將她的心意表達。
第3章
先生摔倒了
包廂里。
梁鶴深在服務員的攙扶下坐回了輪椅,事故發生快一年了,他已能熟練操控身下這台電動輪椅,他殘缺的部分也被碳纖維、合金物、電路電線等無機物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