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涯以為她方才的不發一語,是在沉靜地思忖斟酌,不想倏而挨了她這一下,被這力道摑得微微偏了頭,整個人有片刻的懵怔。少頃,他忽然笑了,慢慢頷首說不錯,「我就是瘋了。我究竟為什麼爛活,你雲湄未必不知道原因?是誰始亂終棄釀成這一切?反正你不要我,我就不活了。」
雲湄與他對視不過一眼,便被他周身繚繞的森森死氣徹底點燃出澎湃的怒火,於是乾脆利落地抬手解開了他傷處的繃帶,眸子裡倒映著那處爭相恐後汩汩湧出的鮮血,語氣幾近冷漠:「那你就去死吧。」
許問涯也不去管那血流不止的傷處,甚至過程中連片刻掙扎也無,由著她去。他只是凝視她,端詳著這一副漠然的側顏,眼裡諸般情緒翻湧交織,最終化成一層閃爍的水霧,越凝越濃稠,行將低落。
血的腥味不住彌散,他的生機隨之一分一寸地悄然溜走。許問涯倏地覺得這種極致冰涼的、能夠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在流逝的感受非常迷人,至少人死之後一了百了,而活在這世上的每一時每一刻都要忍受錐心徹骨之痛,因為他心裡裝著一個無法割捨的薄情女人,她只是一個顰眉,都會讓他手足無措,更別談她朝他釋放冷漠、討厭的訊息,那種錐心砭骨的滋味實在難以言描,倒不如死了乾淨。
他的思量不過一瞬,便彈指從袖籠里抽出利器,握著刃,把柄塞進雲湄的手心,刃尖抵在自己心口,腔調平直而釋然:「來,死在你手裡也算有始有終。」
當掌心傳來刀刃冰涼的觸感時,一個認知無比鮮明地烙進了雲湄的腦子裡:許問涯真的瘋了。
他不再是初見之際那位純情赤忱的今陽世家子,他的底色早已被不足一年的替嫁欺騙給磋磨更改,變成了一個偏執極端、不惜為情輕生的瘋子。
刃尖沒入胸膛,一分一寸剖開肌理,撕裂的細密聲響迴蕩在兩人耳畔。雲湄持柄的手被許問涯的掌心死死圈住,帶領刃尖暢通無阻地走向致命的田地,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眸中的驚惶清晰可見。
這一刻,她只覺得整個世界都顛倒了。
原以為許問涯的置生命為兒戲,可以經由她的怒火作為挽救與迴旋,沒承想不過三言兩語,他就真的幾不欲生,並當即把他的命都奉到了她手裡。
瘋子、瘋子……
淚水再也藏不住,漣漣自眼眶滾落,轉瞬淚涌如泉。她抬眸看向許問涯,模糊的視野只朦朧映出他蒼白的臉龐。他察覺她的注視,指腹擦上來,動作輕柔地拂去了她眼裡的淚水,隨之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張神情平靜、卻又透著扭曲的臉。
「你顫什麼?是在害怕嗎。我記得你有一鼎畫滿厭鎮之術的骨灰盒,既然如此經驗豐富,你當不該害怕殺人的。」許問涯的語間甚至帶有依稀的輕笑,俯身靠近她布滿淚水的臉,幽邃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准了她,失色的面龐幾乎呈現出一種半人半鬼的質感,低語呢喃說,「我跟那些人,沒有什麼不同吧?都是活該死在你雲湄刀下的鬼,不是麼?」
雲湄早已陷入了莫大的震懾之中,被快要楔入肋骨的刃尖嚇破了膽子,吐出的話語破碎極了:「不、不是……你鬆手……」
她眼帘低垂緊盯寸寸沒入心口的利器,許問涯冷眼旁觀她的神色變化,長指圈住她的手背,迫使她無法掙脫,兩相較勁。
此時,船已盪入江水深處,四野闃然,靜謐無聲。少頃,船底忽而撞上江底墳起的嶙峋石塊,趁此顛盪,雲湄奪出利器,拋擲水中,懸起的心隨著平息的水花驟然歸位,隨即渾身力氣仿佛被頃刻抽離,兩手撐著身下的船底板,不住地大口吸氣。她的淚水布滿兩腮,許問涯於沉默中撫上她的側臉,掌心被淚珠塗滿,溫熱灼人。原來這種冰錐製成的女人,身上也有如此真情灼熱的所在。
雲湄緩過勁頭,終於抬眼看向許問涯,以一種全新的目光。
此刻,她才終於深切地意識到,當年出於謀財而動的一念之差,使她釀成了一樁滔天大禍,要拿一輩子來償還。
周遭光線昏朦,鼻端血氣繚繞,充盈視野、近在咫尺的,則是一個不人不鬼、步步緊逼的男人。這恍惚間令雲湄生出一種走入世界盡頭、無可轉圜的錯覺,唯一的選擇,只有投入名為許問涯的泥沼里,從今往後,一同沉淪。
這是她該贖的罪。
「好,」她終於朝許問涯靠近,伸手環抱住他,與他心口相貼的衣襟處幾乎是立即感知到了濕灼的血水,整個人也被濃重的血氣環繞包裹。她戰慄著將唇貼上他的,克制住心腔中的震撼,儘量緩慢地、哄勸著說道,「你…你娶我為妻,我們……我們重新開始!」
不間斷的失血令許問涯氣力不支,順著她的動作往後栽倒。眼下支撐他的,惟有一段枯木逢春的心氣。
鮮腥的血味與咸澀的淚水混在密切接觸的唇舌之中,互相嘗盡了彼此洶湧複雜的情緒。
許問涯的手在雲湄發顫的脊背上輕撫,仿佛安慰,實則更緊密地將她摁進了懷裡,落入他的掌控之間。自他傷處湧出的血水,淋漓她滿背,一整條起伏的腰線,儘是他打下的鮮血烙印,灼熱明艷,在迷離傾灑的月色里近乎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