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本就擁有一副柔軟的嗓音,這麼捏著聲氣兒說話,更是聽得人酥了半邊身子。全昶打了個哆嗦,弓身領命退下了,腳步匆匆回了三層,跟守衛出示通行的牙牌,一直走到許問涯跟前,還沒反應過來。
許問涯端坐在雲頭牙子的黃花梨炕案旁,手中嘩啦翻閱著名冊,上面詳盡地記錄著此次要替皇帝拜訪的名士情況,其中有一半被他勸動,願意復歸廟堂,還有些失了蹤跡,循著名冊上的地址都未能找見,許是隱居山外了。
楊先師是他此行帶回京城的領頭人物,原是當今聖上的恩師,前朝五王之亂後便掛冠歸鄉,守著一畝三分地自耕自種,不願再攪入風波,同期的擁躉者亦跟著退隱、蟄伏。
而今楊先師被許問涯請出山門,代表著頑固的老派勢力開始鬆動,堪稱大功一件。楊先師是個酒痴,許問涯這些日子陪著他日夜暢飲,從他嘴裡翹出了另一半藏起來的名士的真正蹤跡,他們或散落州府之中做了後臉兒的幕僚,或拜入玄門叩問虛無縹緲的仙法……將楊先師送入京城後,接下來又有得一番忙碌了。
許問涯不算海量,那些個花魔酒病,他自小便排斥厭煩,長大之後縱有酬酢,以他的身份,自有人掠陣擋酒。可而今不得不伺機行事、親自陪飲,一整天裡沒幾分清醒的時候,有也拿來提筆落墨,記下楊先師所吐露的重要訊息了。
哪知就這幾日對酌的功夫,繼母膝下那個不省事的弟弟便給他這麼捅了個簍子出來。
許問涯記
憶中的宋三,是個半點兒大便極為持正純貞的人物,其天真爛漫而又循規蹈矩,被宋府這樣的詩禮人家嬌養至今,定是愈發瓊林玉質、不染纖塵,受不得半點唐突染指。
許問涯愈是思忖,愈是怕她一個想不開便去觸柱尋死,昌平六年有位貞女便是如此,一朝被浪蕩的小叔子調戲,為守名節,不惜觸柱而亡,以示清白,最後朝廷發了塊貞婦的牌子,同棺槨一塊兒下葬了。人死了,陪葬的也是無濟於事、無法彌補生命的死物,令人唏噓。
他驀然蹙眉站起身,卻見全昶適時迎了上來。許問涯道:「怎麼說?」
全昶左思右想,這回那嬌滴滴的腔調可就不好模仿了,但他更不知怎麼轉述,畢竟如何說都沒有那種體諒人意的在世菩薩勁兒,嗯,就是那種說話間仿佛周身散發著普渡聖光的……最終還是硬著頭皮,極力仿照著說了一串兒。
許問涯越聽越是長眉微蹙,最後打上了眉眼官司,神色古怪地問:「她真這麼說?」
全昶弓腰道:「真真兒的,宋姑娘脾氣軟和著,聽那軟綿綿的聲氣兒,也是真不想麻煩大人為她費心。倘若大人大動干戈,聽她的意思,她還會反過來覺得過意不去呢。」
許問涯心想,以宋三的脾性,一定委屈大發了,但她善解人意,寧願兀自垂淚,也不願煩擾旁人。越是這麼,越讓人心裡不安生,大覺愧疚。
許問涯道:「你看著點楊大人,我親自去給她——」
話沒說完,醉醺醺的楊先師便從窗子下面探出了頭,手裡掂量著空碗道:「許大人,你那幾十年陳的花雕酒還有沒得……」
許問涯見了,揉著眉心,正左右為難,倏而船體一沉,四面殺機驟顯,早先的風平浪靜遽然毀壞於一旦。戍衛在四角的甲士們聞聲而動,可那動靜,倒不像是衝著他們所把守的第三層重地來的。
許問涯當即凝神,退踞暗處游目四顧,全昶亦褪去了平日的滿身憨勁兒,躡手躡腳跳入房中,從架上取下長刀,凌空扔出窗口,拋給了許問涯。
許問涯抬手穩穩接住,長刀錚然出鞘,冷聲吩咐道:「你保護好楊大人,我下去看看。」
那楊姓老翁猶在醉中,不明所以,一面吟詩,一面赤腳在房內踱步,聽見異響,挨到窗沿探看,被全昶及時探手揪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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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因暈船而睡不著的雲湄正在對鏡修眉。
婢女們都睡在側間,今夜原是承榴歇在腳踏上替主子守夜,但她今日吃多了鬧肚子,此五穀輪迴之欲在夜間尤其旺盛,又不想驚動主子,乾脆住在淨室里了,尋思著排乾淨再回來。
雲湄夢到幾艘大船團團轉,轉得她頭腦暈眩,乍然起身,沒人侍奉,倒也不矯情,自己切開枸櫞,又斟了口涼茶,到底舒緩了些。
左右睡不著,便對鏡整飭臉容。
骨相可改,但細枝末節處還得自己注意,譬如她的眉毛生長起來細長微翹,不似宋浸情平整內斂,一旦長出了界限,得時時刻刻修剪著來。
探手攬境時,樑上忽地傳來貓兒遊走似的輕巧動靜,她知道那是元狸。雲湄皺眉說:「你今夜怎麼動作這般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