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湄平日裡同何老太太寸步不離,但這樣式的場合,老太太卻先行把她打發走了。
無他,宋大爺的妻子嚴氏,自女兒宋浸情纏綿病榻之後,也跟著鬱鬱寡歡、三天兩頭地頭疼腦熱,難得來深德院請一次安。但今兒依著老祖宗的規矩,她再是渾身難受,也會例行到場。
而這嚴氏麼……一瞧見雲湄那張肖似自己女兒的臉蛋,那可就會一萬個不稱意,繼而鬧彆扭、使性兒。她深刻覺得,同一張臉,一個主子姑娘病在膏肓,不能承歡長輩膝下,一個卑賤小婢卻日日圍在老太太身側,親昵如斯、頗得偏寵。嚴氏想,任誰來當這個母親,看了都會不舒服。
嚴氏胡攪蠻纏的功夫又高,何老太太不耐煩與其拉鋸扯嘴,索性每每她來時,都委屈雲湄避上一避,不戳在眼眶子裡,也就難得拉出來拈酸呲打。
雲湄幫著在明歡堂張羅好晚膳,就脫手離開,去尋了醉冰,一塊兒在露台上烤酪餅吃。
她可不覺得委屈。每每這時候,何老太太都會心疼地多從指頭縫兒里漏點銀子給她,既然銀錢足夠了,又有什麼好不舒服的呢?她是個俗人,吃飽穿暖有閒錢,就是大大的福。
醉冰從廚上燒菜剩下的邊角料里,挖了些莊子上產出的瓜果時蔬,自個兒做了幾道小菜,其中一道名為合菜,粉條子拌著韭黃與零星碎食,說是家鄉的手藝,雖然比之宋府給下人們例供的吃食,要寒素得多,但算是一種對老家的眷戀,吃的不是味兒,乃是情懷。
雲湄素來不挑的,也同她蹭了一口。不一會子,掌管老太太衣飾的采兒也端著碗來了,三個姑娘圍著一個火膛子,跟前支起徐徐翻轉的烤架,火光投映在同樣年輕的臉孔上,兩下里都笑談著,是這漫長寒夜裡,一隅別樣溫馨的小天地。
醉冰吃著這口老家的風味,不由聯想起近來的一回事,將嘴裡的東西嚼盡了,偏過身子,同雲湄說:「外院文墨房的春窈,你知道的吧?」
采兒接了話頭,頷首道:「記得啊,以往不是伺候老祖宗倒夜香的麼?」
這人很上道,經了提拔,先是往花鳥苑去蒔花弄草了,後來又被調去了外院的文墨房,掌著闔府上下老爺、公子、小姐們的文墨書帖等用具的採買、裝裱、保存,箇中油水不說多好撈了,更要緊的是,比起曾經難以啟齒的倒恭桶,現而今她也擔得起底下人一聲尊敬的「春窈姑姑」。
「唉,我可羨慕她了,才不過二十吧,家底子就攢得盡夠了,前幾日求了老祖宗的恩典,說是舍了身契,讓她回老家成婚去了。」醉冰滿面嚮往,「我啥時候也能衣錦還鄉啊。」
富貴不歸,如錦衣夜行。似春窈一般衣錦還鄉,便是這些底層奴僕們最大的願景了。
她說著說著,發覺沒得回應了,轉過眼睛一看,這才瞧見雲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手上撥弄著的酪餅,分明前頭還烘烤得好好的,冷不丁「畢波」一聲,原來是走了神,使得有一面沒炙妥當,裂開了。
橫豎是閒侃的時候,醉冰立時打趣:「呀,可瞧呢,心裡開始轉念頭了吧?有想法了?」
雲湄回過神來,臉上笑笑,心裡卻想,自己這些年一步一個腳印地爬上來,可不就是為著能像春窈這類得志的女使一樣,餘生有條漂亮風光的好出路嗎?
不然她這麼努力做什麼呀,何老太太可是府里最難伺候的主兒,說其渾身逆鱗也不為過,早年待她也是動輒冷臉怒斥,雲湄可不是剛開始就能討著這位老祖宗的好的。
她原來大可以在府里的茶水房謀個清淨鬆散的閒職,最後找個管事的嫁了,不安逸麼。
可雲湄這樣的姑娘,哪裡能甘心呢。
醉冰當人家的滴水不漏是不好意思,見她低垂著頭,半晌不說話,似乎是臊了,於是直給她加勁兒說:「有什麼羞的,咱們這幾個小女使裡邊,可就你最有人樣兒了,等哪天老夫人捨得了,那你定是要比春窈更出頭,至時候,可別忘記我啊!」
采兒見她們說得開心,自個兒沒人搭理,臉上勉強勾勒出個難看的笑容來,也沖雲湄道:「還有我呢,姐姐也要記得咱個。倘若當真有那『狗馬飾雕文』的時候,定也要有咱們一份的。」
雲湄沖她們點點頭,正要繼續說體己話兒,餘光冷不丁瞥見不遠處有婢子打著荔枝燈,引領著一個披著狐裘的貴婦人,緩緩走著,往深德院正房這頭來。那貴婦人興許也是瞥見了燒火的動靜,一雙瑞鳳眼往這頭剜了一下,分明極為不待見雲湄的模樣。
要說這府里,眾人都看著老太太的臉面,就算是主子們,也要禮敬雲湄三分的。瞧這獨一無二的、毫不留情展露惡意的銳利眼神,除卻那人,還有誰呢——
便是大老爺的正室,三姑娘的生母,嚴氏了。
醉冰見了,八卦地搡了雲湄一把,挨過來指著那處悄聲問:「這大夫人總是屁股上有火燎她似的,往常席散了就走了,你瞧,今兒怎地還過來請上安了呢?」
雲湄還未開腔,采兒便把話頭給接走了:「興許……三姑娘身上又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