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賦怪物啊。」
唐訟知取下眼鏡,縮進被子裡,唐蘇愉快的小曲兒在給他們的夜晚伴音,唐訟知閉上眼,表情安詳:「是啊,所以我一直覺得音樂是人最接近神的東西。」
*
夜裡下起暴雨。
牧哲聽到海螺山由上而下翻騰的洪流,樹葉澎湃,牧宅仿佛獨懸於一場天翻地覆里。
一縷音符輕快地在洪流里蹦跳著,在急雨粗暴的水幕里穿針引線,狂風驟雨抓不住這串音律,它們結伴向海螺山頂探險。
路經牧哲的窗畔,它們為這個失眠的人停駐十秒,即刻啟程。
牧哲翻身起來,顧不上穿鞋,神經質地沖向窗戶,打開窗扇,雨絲劈頭蓋臉,牧哲努力睜開眼,睫毛被沉甸甸地淋濕了,牧哲透過這幕雨景,眺望音符逃逸的方向。
海螺山一片溟濛混沌,樹林被暴雨捶打得發狂地搖擺著,和激盪的滔天海浪連成一片,海螺山看起來有些蠢蠢欲動。
黑夜裡的海螺山就像一座埋葬著巨物的墳墓,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了。
牧哲突然想起山頂供奉著海公子的神廟。
音符是往那裡去了麼?
「唐蘇……」
那段旋律,明明是唐蘇哼出來的音色。
旋律扎在牧哲的腦仁里,不斷重複,連雨聲也成了迎合唐蘇的節拍器。
「……是莫扎特的。」
牧哲關上窗,雨水不忿地砰砰撞擊在玻璃上,猙獰地爬成無數道,窺視著窗內這個失眠的少年。
牧哲從抽屜掏出筆電,打開音樂軟體尋找著,他會樂器,經典的旋律都知道,牧哲很快搜出那首d大調鋼琴奏鳴曲。
點擊播放。
琴鍵激揚,窗外的雨也為音律柔化。
牧哲靜靜傾聽著,和腦子裡那首旋律比對,逐漸蹙起眉。
「……不對,不完全是這首……是唐蘇改編過的。」
如果是已經改編過的曲調,為什麼他仍然能聽出原型呢?
不像通俗易懂的流行樂,這首鋼琴曲音符極端密集,變幾個旋律就成了截然不同的東西,可牧哲就是能聽出原型。
窗外橫劈過一道閃電,將牧哲面孔照得青白,牧哲眸子突然銳利起來。
又是「模仿」,唐蘇在模仿。
比如模仿文字,模仿他們說話,模仿他們上學、放學,模仿班裡早戀的學生,模仿街上約會的情侶。
這段從窗外掠過的呢喃,是唐蘇模仿音樂的作品。
牧哲之所以這樣確定,因為唐蘇模仿出的東西總會出現一些偏差和怪異,比如唐蘇的字跡里那股僵硬的、毛骨悚然的感覺,比如唐蘇那對空洞的、無機質的眼睛——和他對視像在被很多東西窺視。
比如唐蘇不理解「約會」的含義,他只是偶爾裝模作樣地跟牧哲一起在琅環港散步。
唐蘇並不懂是先因為「喜歡」,才會有「約會」。
唐蘇模仿的文字雖然怪異,可他們都能看懂,唐蘇模仿的音律,即便錯亂,牧哲仍然能聽出原型。
牧哲其實覺得唐蘇是在用一種跟他們不同的肢體書寫文字,導致筆畫走勢極不自然,而唐蘇哼的歌,也似乎是用另一套跟他們迥異的發音器官哼出來的——你粗聽起來是很清脆的少年音,但聽多了,就會聽出那些多餘的雜質,錯亂的音節。
唐蘇並不像個真正的人類。
牧哲合上筆電,鋼琴仍然在揚聲器歡快地奏樂,牧哲嘴角逐漸上揚起來,閉眼欣賞著。
揚聲器里鋼琴家在精湛、深情地演奏,牧哲的腦袋裡唐蘇在錯亂、愉快地呢喃,兩種旋律怪異地融合起來,成了這個宇宙里獨一無二、難以復刻的作品。
牧哲有點興奮,這樣奇異的歌聲竟然只有他在傾聽。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唐蘇不停地唱著。
歌聲蹦跳到了海螺山頂,被雨水澆灌得鮮艷、濕透的神廟戰慄起來。
砰!!!!
神廟的屋頂被一股混沌黏膩的黑色物質衝破!!瓦片碎木炸了滿地,那東西呼嘯著掠過樹林,瘋狂地下山去。
它按照歌聲的路徑橫衝直撞,從牧哲窗邊經過,吞噬了微渺的月光,牧哲整個臥室仿佛瞬間泡進泥漿。
臥室里的燈也被不可抗力地掐滅了。
牧哲嗅到一股魚蝦腐爛的刺鼻氣味,更像魚內臟腐爛,那比放壞的魚肉還要惡臭,窗外什麼也看不到,只有一團蠕動的灰色。
筆電仍然放著歌,牧哲渾身僵硬,他的書桌就挨在窗前,意味著牧哲正直面這口混沌的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