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恨,也不是痛,竟是懺悔。
他這種人,最容易令神蒙上污名。
「今夜你殺了老君主?」三千界銀鬼面覆半臉,神情居高臨下,目光冷,聲音更冷,「我有沒有說過,讓你安分呆著?改不了你衝動的蠢毛病,出門就忤逆——」
「忤逆?」這話當即刺中了齊蕪菁,讓他愣了又笑,「我是殺了那個下賤的腌臢貨,不過他死得太便宜了!我沒經驗,三千界,你把我送給老雜種當玩寵的時候,怎麼沒提醒我越爛的骨頭越硬,劍都被砍鈍了好些口子——」
三千界擎著齊蕪菁的腕,喊他:「何必如此,無青。」
「我如何,你不清楚麼?卑劣狠毒下三濫,這是我;暴戾恣睢睚眥必報,這也是我。碰了我,就要拿命來換!」齊蕪菁語氣上癮,仿佛殺人是個新鮮事兒,頭一次殺人更是令他食髓知味。
三千界鬆開齊蕪菁的斷手,退開一步,仿佛嫌惡:「你好好瞧瞧你如今的模樣!」
齊蕪菁忽然啞然。
他順從地抬眼,望進三千界掌中抬高的銀鏡,霍然怔住。
——他身著艷冶紅袍,面上是凌亂的血和生肉渣,然而臉色卻是蒼白,仿佛是只清冷的死魂,在月下喝血啖肉。
「你吃了他?」三千界怒喝,「混帳!」
齊蕪菁渾身發抖,他兢懼地閉上雙眼,別過臉的同時,一柄長刀橫在了他的頸側。他瑟縮了下,倏忽想起不久前砍在窗紙上的血痕。
那句「你吃了他」成了耳畔的鬼咒,齊蕪菁躬下腰,開始嘔吐。
「……父親,你將我送給這個老渣滓做寵。」他起身盯著三千界,「哈」了聲,「難道我就該是這種爛命?難道你養我多年也是將我當做了畜生?你難道沒有看見我的傷嗎,你明知道他會如何折辱我!」
——齊蕪菁又想起被鐵鏈懸吊在半空的日子,那些活人煉製的肉丹做了他的餐食。機械機關長久地卡開他的嘴,今日,老君主甚至割下自己的肉,塞進齊蕪菁口中……
然而此刻,三千界只是冷眼看著,無相刀的刃口不曾鬆動。
就和那個時候一樣。
祂看見了,祂默許了。
「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憑什麼,憑什麼你要當佛祖,卻要我也慈悲?!」齊蕪菁淚如雨下,他聲音嘶啞,迫切地想從對方的神色里尋求個答案,「你是神,要憐世,而我就是垃圾,雜種,畜生,可怎麼樣呢?燭雪君,我這種爛骨頭也是你的眾生,我還是你的——」
話音未落,齊蕪菁忽然後知後覺感受到手骨的巨痛,這疼痛涌至全身,血卻忽然滯住,冷了。
不帶任何悲憫地,他的頭顱驀地滾落在一旁。
殘血飛濺,潑紅了三千界的銀鬼面和佛珠。
過往種種,化作逝水,長夜無盡,淌過的皆是怨與悔。
血潑在臉上,仿佛雨淋下。那點濕潤讓齊蕪菁撩起眼皮,然而他瞧見的卻是天地淆亂,萬象混沌。
他躺在雲上,草木都倒懸在頭頂,光影模糊,叫人分不清生死虛實。
日光刺目,齊蕪菁眯起眼,擠出點淚,於是隔著淚眼,齊蕪菁看見了那座倒掛的觀音像。
「父親,觀音為何倒坐?」齊蕪菁仰面看祂,困惑道,「我仍舊不懂,倒坐又何以觀天下?」
三千界寬袖輕掃,撫上他的頭頂:「人不知踩在地上,以為自己活在天上。菩薩倒觀世間,眾生不肯回頭。」
三千界垂下手中念珠,又說:「你才十三,還太小。這世間有許多道理,倘若都要想明白的話,就會變得很糊塗。可惜我是我,菩薩是菩薩,我當清明神佛,鐵定是要喝酒的——」
祂摸向身側,奇道:「你又將我的酒偷走了?」
「哈?」齊蕪菁說,「你喝傻了吧?」
三千界更奇了:「既沒偷喝我的酒,你又怎麼醉成這樣?」
齊蕪菁道:「我哪裡醉啦?」
三千界說:「不但醉,而且醉得糊塗,還不醒?」
齊蕪菁怔住,卻見三千界將掌心抵在他的胸前,用力一推。
風浪如刀割,頓時狂湧進他的五竅,齊蕪菁從天上跌落,他聲嘶力竭地朝上喊,卻見三千界的身影逐漸逆轉,紅髮如火舌吞噬著殘存的黑,祂躬身撿起一顆頭抱進懷裡,倒坐在天上發呆。
剎那間,那些記憶如狂狷的猛獸,張牙舞爪地朝齊蕪菁撲來。
紅轎,囚車,婚服,活人,死人。
恭祝新婚,恭祝新婚,恭祝新婚。
種下殺業,滿手腥血。
無青,無青,我問你,何必如此?
亂夢顛倒,無聊得可笑!
血腥四散,齊蕪菁胸腔起伏劇烈,他大口喘息,摁住痙攣的胃。無盡長夜中,忽然伸出只鐵箍似的手,要扼斷他的脖子!
齊蕪菁狠命掙開,身體卻陡然滾了下去。他砸向地面,乍然醒來。
靡麗陌生的閣樓猛地撞入眼,他身下躺著染血的白狐氍毹。
齊蕪菁目光逡巡,茫茫然看了半晌,忽而疲憊地閉上眼,半死不活地想:瘋了。這哪兒?這又是什麼夢,什麼戲?
誰料他剛闔眼,血就涌過來,他的頭顱滾落在地上,無相刀還在滴血。齊蕪菁霍然清醒,他彈身坐起,赤腳衝撞到一方鏡台跟前,瞧清了自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