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問:「不怕下雨天了?」
而他喃喃地答:「今天不怕了。」
「那還一副丟了魂的樣子?」
聽到這個問題的嘉嘉仰著臉,用那雙漂亮濕漉的眸子定定地凝視了他許久。
裡面盛滿了毫不設防的、帶著哀求的渴望。
渴望著一種比輕易說出口的所求之物,更珍貴沉甸的東西。
熱氣朦朧的浴室里,那道輕而清晰的聲音,像泡沫一樣在他耳畔閃爍又破滅。
嘉嘉說:「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原因。」
可他沒有答應。
那天的他,沒有吻嘉嘉。
一次都沒有。
第91章
夏夜沉寂森冷。
無數回憶在夜色中翻湧, 將懷抱著沉睡病人的高大身影,凝成一幅冰冷徹骨的肖像。
在迄今為止的人生里,傅呈鈞一直覺得, 放任自己沉湎於回憶, 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最徒勞的一件事。
只有可悲的失敗者才會這麼做。
只有可悲的失敗者,才會對未來置之不理,眼中只看得到那些再也無法被更改的過去。
做錯了決策就修正,不可修正的就放下,除此以外的一切, 都是多餘的東西。
多麼簡單的道理。
可有太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所見過最可悲的失敗者, 分明擁有人人艷羨的一切,卻因為一段遺憾破裂的婚姻,就將自己送上了自戕的絕路。
——只是離婚了而已, 若實在割捨不掉這份感情, 就竭盡所能地去挽回妻子的心,而不是沉淪在漸行漸遠的昔日時光里,用愛恨交織的思念折磨自己, 也折磨旁人。
年幼時的傅呈鈞,每每看到自己日漸陰鬱病態的父親,都會這樣想。
他也的確問出口過——在父親上一秒還笑著誇獎他用功專心,下一秒卻突然神經質地躲開他循聲望來的臉,甚至搶過他手中的鋼筆,差點捅進他眼睛的那一刻——黑黢黢的筆尖幾乎已經觸到那雙與母親極為相似的綠眼睛, 他清晰感受到那股尖銳的涼意, 卻沒有躲避,只平靜地問:「為什麼不重新把她追回來?」
這抹灰綠色的平靜像盆刺骨的冷水,莫名潑醒了陰晴不定的父親, 父親顫抖著放下鋼筆,說了許多聲對不起,夾雜在流著眼淚的歉意中的,是哀涼又絕望的自語。
父親說:「她不會回來的,愛情不是她心裡最重要的東西,連你也不是……我留不住她,永遠都留不住她。」
然後,在這雙綠眼睛的注視下,他的臉上竟又漸漸盪開虔誠的笑容,輕聲細語地提起與此生摯愛共同度過的那些美麗時光,意外邂逅、怦然心動、初次約會……事無巨細的點點滴滴,像一架陷入循環的破舊機器。
與已過去的每一日別無二致。
所以,一直在父親身邊長大,的確沒有被天性自由的母親留戀過的傅呈鈞不再問這個問題了。
沒有意義。
在被綿延不絕的精神折磨貫穿的晦暗童年裡,他漸漸開始憎惡回憶,憎惡紀念,憎惡那些於事無補,只會讓人變得軟弱無能的東西。
更憎惡愛情。
授人以柄、自尋毀滅的愛情。
直到此夜,附著在愛情之上的回憶,喧囂地洶湧來襲,讓靈魂再無寧日。
他才終於明白,那不是失敗者的可悲選擇。
不是他甘願回憶。
是回憶要他領罪。
領一份不可修正,更不可能放下的罪。
他的人生,忽然間,竟只剩下多餘的東西。
深夜十一點,距離蘭又嘉入睡不到三個小時。
寂靜的病房裡驀地響起痛苦的哀鳴。
蘭又嘉被爆發痛驚醒,疼得渾身顫慄,汗水淋漓,蒼白的唇瓣哆嗦著,溢出零星模糊的字音。
傅呈鈞怎麼也辨不清,只能憑直覺抱他去衛生間,同時叫護士進來打止痛針。
在護士匆匆趕來之前,他眼睜睜地看著蘭又嘉弓起身子,吐掉了今晚吃下的所有東西。
吐過之後,已經痛到痙攣的人習以為常般地按下沖水鍵,抬頭朝他露出一個安撫似的笑容。
「現在好多了……過一會兒就沒事了,不用擔心。」
護士給他打了止痛針,情況的確很快好轉,傅呈鈞小心翼翼地將平靜下來的病人重新攬進懷裡,哄他入眠。
兩個小時後,懷裡那具蒼白瘦弱的身體,再度陷入無法自抑的顫慄。
傅呈鈞才意識到,原來這樣的平靜,也只有一會兒。
過去的那段時間裡,嘉嘉是怎麼熬過那些無人陪伴的漫長夜晚的?
他的身邊,始終只有那個盛滿安眠藥和止痛藥的塑料藥盒。
那時對此一無所知的男人,在這晚陷入同樣不可自抑的回溯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