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已經在他生命中消失了很久的病人。
一個他很確信,此刻正被燦爛幸福圍繞著的病人。
這就足夠了。
即使那份幸福,不是由他給出。
即使,他會被永遠困在這個由自己親手鎖上的蒼白囚籠。
紅燈轉綠。
湛藍晴空下,這抹濃郁到近乎於黑的深藍,和許多輛在此等待的轎車一起,掛擋起步。
再一次湮沒在茫茫車流之中。
第十四天,七月二十二日。
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以北,群山之巔坐落著大片建築物,宛如一個袖珍城市。
作為全世界唯一一座置身雲中的高海拔賭場,這裡本該庸俗的紙醉金迷,仿佛都沾染著天堂的氣息。
雲頂山莊內部,燈光與酒色相映,籌碼被推來換去,到處流動著金錢的聲音。
嘩啦一聲響,中年男人面前的籌碼被荷官盡數收走,而他剛按掉一個不想接的電話,不禁啐了一聲:「要緊關頭打過來,全是他帶來的晦氣!」
和他一道來的同伴聞言,操著一口不算標準的國語,好聲好氣地勸道:「傅老闆,別動氣,換一桌手氣就來啦。」
兩人隨後起身,目光流轉過一張張賭桌,卻並未很快入座。
穿行在熱鬧的人潮中,同伴低聲問:「又是那個後生仔的電話?」
傅令坤嗤笑一聲:「不然呢?之前叫我別去煩他,現在倒好了,天天來煩我,真他媽是個兔崽子。」
他的語氣里滿是怨憤,眼神卻截然相反。
中年人渾濁的目光中,透出一種仿佛報復成功的快意。
這支手機的通話記錄里,幾乎全是同一個號碼。
而且基本都是鮮紅的未接來電。
同伴聽完,思索了一會兒,評價道:「他蠻聰明,以退為進,從前你逼他做事,現在他反過來逼你停手,畢竟你已經看透他的主意,怎麼樣也瞞不住了。」
這個受僱於傅令坤的風水師聽他大致講過事情經過,知道有個本來幫他辦事的年輕人,忽然倒戈向了他想要下手的目標。
儘管傅令坤曾一度用把柄威脅住了對方,但當那個把柄隱隱變成唯一一樣能讓喪家之犬保持理智,沒有將事情全盤抖露出去的鎮靜劑,心生忌憚、遲遲不敢動手的人反倒成了傅令坤。
畢竟,至少到目前為止,事情還沒落入最壞的境地,尚有轉圜的餘地。
比如,在真正走到無法回頭的那一步之前,這位目前只是犯了一點經濟錯誤的大陸老闆,或許還能靠一場時來運轉的豪賭翻身,填補虧空後繼續維繫往日的體面光榮,不必做出最孤注一擲的選擇。
「講到底……赤腳唔怕穿鞋。」
風水師意識到自己又不自覺講起熟悉的方言,驀地笑了起來,重新用國語說了一遍:「啊,對不起,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對吧?」
聞言,傅令坤面色晦暗,冷哼一聲:「你倒看得起他。」
同伴繼續笑著搖頭:「哪裡,只是講講閒話。」
閒話講過了,身旁恰有一個無人經過的空檔。
他的聲音更低:「傅老闆,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人來辦那件事呢?之前找過幾批人,都不合你的意……或許,是你已經猶豫,想用更友善的方式同那個人談一談?」
話音落地後,半晌沉寂。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這位在境外賭場泡了許多日,幾乎輸紅了眼的老闆,再度開口。
「不,是你找來的人辦不了我想做的事。」
金碧輝煌的穹頂之下,嘩啦作響的籌碼聲中,他看見那雙渾濁眼睛裡瀰漫的陰鷙。
和某種愈發偏執強烈的報復心。
中年人一字一頓道:「我要光腳的人。」
「——除了一條命,什麼也沒有的人。」
第十六天,七月二十四日。
光海市中心,富安大廈,光滑如鏡的樓體反射出赤紅夕陽。
黃昏朦朧的光線湧進位於大樓頂層的某扇窗口,靜靜地落在女秘書格外凝重的臉色上。
「傅總,現在基本可以肯定,傅令坤滯留在境外不止是為了靠豪賭翻身,我想,您上次的擔心恐怕是對的……」
空氣里迴蕩著林秘書條理清晰的匯報。
良久,辦公桌後的男人抬手按了按眉心,沉聲道:「把之前準備好的材料遞給市局吧。」
「關於職務侵占的那部分材料嗎?」
林映問完,又謹慎地確認道:「傅總,我們不等他的下一步動作了嗎?」
男人微一頷首:「既然已經確定了他最後的底牌,沒必要再繼續冒風險,到此為止。」
沒必要再繼續冒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