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三年裡都是這樣, 但最近兩次比之前更嚴重。」
光線明亮的諮詢室里,心理醫生認真地聆聽著來訪者的敘述。
「更嚴重?是出現了什麼新的狀況嗎?」
「第一次是以為自己回到了一年前發生的一場車禍里,被提醒後才從那段回憶里抽離出來, 整個過程大約持續了五分鐘。」
「第二次……」男人的聲音平靜沉穩, 帶著隱約的沙啞,「他一度連恐懼的情緒都沒有,整個人看起來很空洞,就像……」
「就像完全游離在當下的現實之外?」
眉目間隱有倦意的來訪者沉默片刻後,微一頷首。
見狀, 醫生輕輕地嘆了口氣:「聽描述像是創傷閃回和人格解體, 這些也是典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症狀。傅先生,您剛才說他的父母是什麼時候因為暴雨離世的?」
「十年前,他十二歲的時候。」傅呈鈞沉聲道, 「意外發生時他應該不在場, 沒有受傷。」
和蘭又嘉相遇後不久,他找人調查對方過往經歷的時候,收到的調查報告裡, 關於那場意外的內容並不多,主要來源於一份新聞報導。
這篇名為《京珠市罕見強降雨引發悲劇,兩名科研人員不幸喪生》的文章中,只是簡單描述了這起發生在某研究所里的意外,對這兩位大學教授兼科學家的英年早逝深感惋惜,同時一筆帶過地提及他們留下的幼子從此成了孤兒。
「但他仍然陷入了長期慢性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秦醫生說, 「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而言, 即使沒有親眼目睹災難的發生,光是在一夜之間失去雙親這件事,就足以給他留下終生都難以痊癒的創傷——他之前有沒有接受過系統性的心理干預?」
「沒有。」傅呈鈞的話音頓了頓, 補充道,「據我所知,沒有。」
「沒有嗎?」聽到這個答案,秦醫生倒有些意外,「根據您先前對這位年輕人的描述,至少在近兩個月之前,他表現出的狀態都是樂觀積極的,和一般的PTSD患者很不一樣……」
像是已經接受過專業的心理治療,基本從創傷中走了出來。
這份略帶驚詫的意外落在旁人耳中,就成了一種隱隱刺痛的審判。
傅呈鈞問:「他的症狀突然加重,是因為我們之間關係的變化嗎?」
「或者……是我給他帶來了新的創傷?」
對於這個問題,秦醫生其實很難回答。
她不願意當面指責任何一個來訪者——即使對方是為了別人而來,並未將自己視作病患。
所以她停頓幾秒,儘可能審慎地回答道:「我沒有跟他直接接觸過,不好下定論,只能說一般情況下,穩定的心理狀況突然產生強烈波動,都是因為生活中出現了新的刺激源,有時源於感情,有時則源於其他。」
「傅先生,你們之間的親密關係已經維持了近三年,客觀地說,您的存在應該不算是新的刺激源。」
聞言,男人掀眸看了她一眼,灰綠眸珠泛著寶石似的冷然華光,唯有唇角微揚,仿佛划過了一抹極淡的笑意。
清醒的,自嘲似的笑意。
秦醫生就明白了他的態度。
他很清楚這段話里包含的安慰成分。
他不相信這種安慰。
瀰漫著日光氣味的房間裡有短暫的寂靜。
片刻後,這個讓問者和答者都不太願意面對的問題,如書頁被悄然翻過。
男人驀地問:「他對犯錯的恐懼,也是因為童年時發生的這件事嗎?」
「有可能是,出現在人們身上的每一寸痕跡,其實都來自於過往的影響——不過,目前我不能保證他的這種恐懼一定與某段過往對應,只是提供一種供您參考的可能。」
秦醫生說:「將創傷事件的發生完全歸咎於自己,認為自己背負著不可原諒的罪責,是PTSD患者中普遍存在著的一種消極認知,在這種持續作祟的負面看法影響下,患者在生活中逐漸變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害怕再次犯下錯誤,算是一種順理成章的結果。」
「所以,當有人認為他做錯了事,因而給出懲罰的時候,他會選擇主動接受這種懲罰?」
「……根據我過往的經驗來說,是的,存在這種現象。」
秦醫生說完後,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對這種心理狀況下的患者而言,為做錯的事付出代價,其實不算是件完全的壞事,因為一旦接受過懲罰,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可以被原諒,背負的罪責也就到此結束了。」
她想,這一句不是安慰。
是比指責更加溫和,卻也殘忍得多的事實。
話音落地,心理醫生移開了目光,沒有再去看這位來訪者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