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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謝雪不一樣,這是一個被塑造得高度理想化的角色,甚至沒有劇作上主角必備的成長弧光,往好了說是純粹,直白點就是扁平,但凡這個劇本的作者不是曾在國際電影節上捧走過最佳導演獎盃的梅戎青,紀因泓都一定會勸對方重寫這個角色的所有戲。

因為根本不可信,沒人會相信這個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存在。

到了正式開拍的這一刻,演了二十年戲的紀因泓仍然非常堅定地相信,在謝雪這個人物的演繹上,不存在什麼八十分和九十分的區別。

要麼是極大概率的零分,要麼是神乎其技的滿分。

而那個背景神秘,與奢侈品帝國掌權人關係匪淺,從被選中那一刻起就打亂了所有人安排的新人演員,到底會把謝雪演繹成什麼樣子?

他不知道,或許也沒有人知道。

但很快,在場的人就都能親眼看到答案了。

「卡!這條也很好,不過這個景別可能要再調調,卡在那個位置還是有點不太舒服,先保一條吧。」

坐在大監前的副導演盯著畫面回放,朝屋裡的幾個演員道:「幾位都辛苦了,喝口水休息一下啊,戎青馬上過來。」

一場戲裡包括多個鏡頭,需要切換各種機位,分成數次拍攝,現在拍攝的是謝雪出場前,陳易秋送走冥頑不化的富家子學生,獨自在家彈琴發泄苦悶的幾個鏡頭。

等重新架好機位,梅戎青還是沒有來。

紀因泓沒什麼特別的反應,繼續敬業地投入到這一鏡的下一次拍攝中去。

彼時更年輕氣盛一些的陳易秋,已經倦於同那些眼中只有一己私慾的有錢人打交道,可在那個時候,有閒心來學鋼琴的,也只有這些活在十里洋場、不知民間疾苦的富人。

這天上午,日光很烈,他強打精神送走了愚鈍頑劣的學生,和專門來接少爺的老媽子,回到屋裡,重新坐在鋼琴前,胡亂按動著琴鍵,任由惱人的噪音四處流瀉。

畫外的攝影師手持著攝像機,鏡頭隨著呼吸輕晃,同那份難以言說的焦躁一起震動顫慄。

忽然間,這個特寫鏡頭捕捉到了男人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

在嘈雜琴音的空隙里,屋外傳來一陣敲門聲,很輕,但十分清晰。

紀因泓的驚訝並非作偽,因為照理來說,導演應該喊卡了,這個單人鏡頭就到這裡為止,後面都是他和……

是蘭又嘉總算來了?

男人起身,面露煩躁,但仍下意識扣好了剛才被自己扯松的衣領,大步朝門外走去,視線掃過剛才那位學生坐過的位置。

他以為是貪玩的少爺落下了什么小物件,老媽子替他來取。

可當他拉開門,卻見到一張完全超出意料的面孔。

屋檐之外的日光極盛,火辣辣的太陽底下,身形瘦小的少年穿著一件劣質的粗麻襯衣,衣服已經洗到泛白髮皺,卻並不髒污,反而很整齊地扎在褲子裡,頭頂還戴著一頂同樣皺巴巴的淺色學生帽。

他的肩上挎著一個沉甸甸的布包,裡面裝滿了報紙,幾乎要壓彎那副單薄的身體,灰頭土臉的打扮里,唯獨那雙清凌凌的眼睛很亮,正怯生生地望向他。

站在屋檐外的報童踮著腳遞來一份新印刷的報紙,和一聲仿佛鼓足勇氣的問候。

「陳老師,您又在彈鋼琴……這是今天的報紙。」

他有一雙圓潤柔和的杏眼,有一把清亮動聽的嗓音,也只說了一句尋常又禮貌的問候。

可那一瞬間的陳易秋卻驀然驚覺,自己好像剛對素日珍重愛護的鋼琴,做了一件很錯的事。

就在平日裡來去匆匆的賣報少年,第一次主動同他攀談的這一刻。

跟在男人身後一路追來的手持鏡頭,越過他寬厚有力的肩膀,悄無聲息地銘刻著那張透著稚氣的爛漫面孔。

男人伸手接過報紙,沉穩磁性的嗓音里難得透出些歉然:「很吵吧?……外面太陽很大,要不要進來喝杯水?」

瘦弱的少年搖了搖頭:「還有很多份要送。」

報童本該在道謝後離開的,可腳步無端變得猶豫,目光掃過鋼琴老師身後敞開的家門,定定地落在某個地方。

男人隨著這道目光望去。

兩秒寂靜後,他正要開口,邀請對方走近了看一看鋼琴,卻先聽見那道輕而怯的聲音響起。

少年問他:「那是西洋畫麼?」

這是劇本里沒有的台詞。

蘭又嘉在看的也不是那架擺在屋子深處的鋼琴,而是放置在靠近門廳處的一幅新作的畫。

那是站在他的位置看過去時,視線更自然的落點。

紀因泓的眼中再次流露出真切的意外。

還有同時屬於紀因泓與陳易秋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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