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似愁知道平華帝問的是歲歲,思量片刻答道:「陛下清楚她是個聰明人,在哪都不會過的差。」
聽她如是說,平華帝似也鬆了一口氣,他知自己如今年邁體虛,龍椅之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虎視眈眈,只待他墜入深淵的那一刻蜂擁而上。
這些時日朝中暗流涌動,仿佛千萬碎石擊打在深邃汪洋里,濺起重重水花,而此刻見到這封信,平華帝忽感洶湧的湖面被撫平,一顆顆來勢洶洶的碎石在眼前變得清晰,他是疲了、乏了,不願理會朝中紛爭,卻也須得在最後時日裡還大鄢一個盛世。
此刻清明,平華帝道:「你回去吧,朕還沒老糊塗。」
秦似愁起身,揩去黑裙間的微塵,日光灑在她殷紅雙唇間,折射出耀眼光暈。
正要折返時,卻聽平華帝下令道:「淑妃擅離冷宮,罰抄經文千遍。」
又是同當初一樣的罰法,秦似愁只是笑了笑,道了遵旨,便揚裙穿梭過紅牆朱瓦間。
這世間,總有人試圖馴服,總有人從未屈服。
這廂信送罷,歲歲尚還不能離宮,平華帝原是要直接發落趙將軍,在見過信後方有了遲疑,如今的處置是將趙將軍暫先押入天牢,且聽發落。
平華帝懂歲歲,歲歲自也是懂他的。
這數十年處理朝政,他太累太累了,如今不過是強繃著一根弦作支柱,趙將軍在這個關頭攤上此等事,倘若不是念在歲歲的情分上,平華帝絕是疲於細究的。
是夜,晚風微涼。
冷宮院落里的老樹從枝頭探出一點小芽,於清淨月色下無邊生長。
佛像被移動,從香台後的暗門裡緩緩走出一道青色身影,他拍了拍袖上塵土,甫一見到那被剜了雙眼的佛像,驚得連連往後退了幾步。
歲歲上前拍了拍趙無塵肩膀,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趙無塵回過頭來,眼前黃帛搖曳,月色如稠燈如豆,焰焰火光映著那雙如炬眼眸,是他熟悉的,思念的,此刻想見的。
「小殿下,當真能讓我見到我的父親麼?」
歲歲將手中燭台置於香台上,回過身,秦似愁正從門外進來,手裡捧著兩套衣裳,一套是宦者的衣服,遞給趙無塵,另一套則是宮中宮女所著服飾,是給歲歲準備的。
秦似愁道:「陛下今日解了我的禁足,在亥時之前我可以帶你去牢里見趙將軍。」說罷瞟了一眼趙無塵,「先把衣服換上吧。」
月影稀薄,涼風簌簌。
片刻後,歲歲與趙無塵皆換好服飾,二人緊跟在秦似愁身後,夜色深濃,倒映著三道長影。
穿過幾條宮道,大牢前被晚風吹落幾片樹葉。
把門的侍衛昏昏欲睡,秦似愁清咳一聲,那侍衛始才驚醒,連忙挺直了身子,道:「娘娘這是要……探監?」
秦似愁點點頭:「本宮是來探視趙將軍的。」
聞言,那侍衛面上流露出為難,「娘娘,您也知趙將軍如今重罪在身,莫要為難小的了。」
秦似愁笑了笑,這宮裡的人就是愛講套話,說到底,不過是利益沒到位。
她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塞到侍衛手裡,那侍衛驟時諂媚得笑了起來,哈著腰道:「娘娘,這邊請。」
長廊兩側的幽暗燭火照映著冰涼鐵牢,地面潮濕,每踩一步都好似陷進了泥里,濃厚的屍腐味混著霉晦撲面而來。
從牢籠里不時傳來陣陣低吼,或哀怨、或憤恨。
長廊的盡頭,漆黑包裹著條條冰冷的鐵桿,鐵桿之後,當年那位身披戎裝意氣風發的將軍如今一身白色囚袍蹲坐於牆邊,見來著實叫人唏噓。
只有半盞茶的探監時間,原是不該被浪費的,可趙無塵雙手抓著鐵桿,透過這一重重冰冷無情的牢籠朝自己父親望去時,竟只有無言。
到底是趙將軍扯動乾澀起皮的嘴角,笑了笑,道:「無塵,我們趙家世代為將,戎馬一生,縱我身困牢籠,心向日月。」
趙無塵抿了抿唇,眼眶微熱,哽咽道:「爹,我們問心無愧,早晚會得到清白的。」
趙將軍卻無奈搖了搖頭:「無塵,許多事有時候不是只認黑白。」
「我不明白,爹,不是你對我說的麼,習武之人是為保一方太平,守一禺安寧,執劍者當知劍指何方而出鞘,這些我如今都懂了,可爹你為何又要告訴我所有事並不是我所想的那樣,我以為只要心無雜念、不染是非,定能換得心中淨土,可為何事事不由人?」
他的指節緊緊摑著牢籠下的鐵桿,青筋在他的手背上暴起,那雙不染纖塵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卻多了一絲迷惘。
「無塵,你不必明白,你只需遵循你的心就夠了。」趙將軍道。
趙無塵死咬著下唇,嘴中不甘地喃喃著「我不明白……」
半盞茶時間已到,秦似愁遞了個眼神給歲歲,歲歲意會,上前輕拍了拍趙無塵背脊,才叫他回過神來。